无疑,贾平凹是当代长篇小说写作的圣手,他几十年如一日,勤勉写作,笔耕不辍。他的十六部长篇小说仿佛“扛千斤之鼎”,力大势沉,气象不凡,已经赫然矗立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崇山峻岭之巅。他在“可持续性的写作”的漫长岁月里实现了他对商州、对秦岭、对当代中国整整一个世纪的历史和现实的书写。他的内心充满对乡土、对人性、对人的命运的深度思考和焦虑,表现出一位杰出作家的情怀和担当。贾平凹渴望以“有历史和现实长度”的文本呈现历史、现实的宽广和深厚,真切地表达出当代的“中国经验”,彰显出中国当代文学叙事的阔大境界。而在长篇小说写作的间隙里,贾平凹偶尔也写作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研习书法、作画,这也许是一种写作节奏和情绪的调整,也是对某一个有叙事长度的文本的补充。因为他坚信,短篇小说对现实和灵魂、对存在世界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它是对生活简洁而浩瀚的聚焦和呈现。 地域环境与相应的人文状况,构成了作家挥之不去的独特气息,潜移默化地渗透在文字里,与作家的写作冲动、情怀和志趣浑然一体,铸就其文本的独特个性和叙事风貌。早逝的评论家胡河清曾以“全息论”的思维,审视不同作家的写作和对具体叙事性文本的阐释。他所倡导的以“全息主义”视角,阐释了作家文本的文化学密码,现在看来颇有道理。“从全息的角度感知生命,可以扫除某些附丽于生命本体之外的虚假表象,而直接接近人性、人的灵魂的核心层次。”①特定的写作发生的场域,或者作家长时期的叙述背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一个作家进入、深化文学对人类生命景观的描述能力。我们这样来揣度贾平凹小说的写作发生,并不是要将作家的写作局限在“地域决定论”的樊篱之中,而是强调其因地域性因素而生成的作家感悟生活、透视生命、勘察人性和心灵秘史的能力。中国作家的这种感悟力,具有着东方神秘主义的“通灵”性质。他一定是以一颗少有世故、没有功利和没有算计的心灵,体验、辑录并呈现生活及其存在世界的种种可能性。说到底,作家在文本里面所呈现的世界,也许就是在生活中与他的“貌离神合”之处。其实,作家的叙事美学主要是源于作家的才情和天分,还有与天分和才情相关的衔接能力,以及对往事和记忆的“再生”能力,而贾平凹写作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他的“再生”能力。因此,他的作品“既传统又现代,既写实又高远,憨厚朴拙的表情下藏着的往往是波澜万丈的心。他在灵魂的伤怀中寻求安妥,在生命的喟叹里审视记忆。”② 仔细地感受、感悟贾平凹的这些“短叙述”,用心去体会他的短篇小说结构、语言句式、语言色彩,体味他如何掌控叙述节奏的变化,探索他叙述方式和叙事姿态的变化以及体式的不断调整,尤其是,比较其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之间的“间距”及叙述的浓密度、强度的细微差别,就会发现贾平凹沉实、踏实和叙述的劲道。看得出来,无论叙述的长或短,他的故事内核、人物、细节虚实相生,能够在文本中获得新的隐喻、象征以及“陌生化”语义,构成贾平凹短篇小说叙事的“商州美学”。 三年前,在陕西几十年来最冷的一天里,我们穿越秦岭,去了丹凤,到了棣花镇。面对秦岭和丹江,远望“笔架山”,拜谒了棣花镇中的两座古庙、魁星楼和贾氏老宅。我们立刻就连通起眼前的实物与贾平凹的文本世界,两者之间的如影随形,若即若离,让人感受到文学叙述的美妙。贾平凹虚构世界中的山川草木、风俗人物,在眼前晃动起来。在“现实”和虚构之间,究竟存在怎样一种“玄机”和“众妙之门”?小说之法,或文字般若,对一个作家的经历和经验来说,两者间的作用力、“对峙能力”到底有多大?我们不能不考量贾平凹小说中诸多“原型”可能给予他创作的“原动力”。我认为,一个真正小说家的写作,骨子里完全是由某种自我命运的神奇驱使。他对历史、现实、人性的叙述之所以充满了张力,是因为小说的逻辑与无序、悖论与诡谲、简洁与浩瀚、偶然与必然,都从他小说的结构和故事里丝丝缕缕地发散出来。而商洛、丹凤和棣花,就像是贾平凹写作的母体,他一刻也不曾离开的母体。在这个巨大的母体里,他自己也像一个孕妇,不断地孕育出孩子般的作品。“人和物进入作品都是符号化的,通过象,阐述一种非人物的东西。但具体的物象是毫无意义的,现实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样一切都成了符号,只有经过符号化才能象征,才能变成象。”③如此说来,在贾平凹的记忆深处,已经有许多符号般的物存在着,但都处于一种没有“场”的静物存在状态,这些“人和物”,一旦进入贾平凹的审视之域,一切就都变得富有生命力了。所谓“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对于写作而言,就是一个作家选择一个什么样的角度,重新看待生命、生活和存在世界的意思。“整合”生活和记忆,重新注解生活世界和人心世界的隐秘而复杂的关系,是作家创造新的世界结构的途径和方式。贾平凹执着地写了四十多年,我坚信,像《商州》《秦腔》《古炉》以及《黑氏》《人极》《油月亮》这类作品,如果不是他这种对生活有过切身体验的作家,是无法写出来的。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说,许许多多有过这种体验的人,因为缺乏这种特别的想象力,也无法将这种体验转换到陌生的文本领域,重新构建丰富的细节和生活的结构。这个结构是文本的结构,也是叙述所产生的新世界的存在秩序。贾平凹的写作,之所以能够始终保持长盛不衰的状态,主要是因为他在构建一种人伦关系的时候,既不背离生活本身的逻辑,不随波逐流,同时又不忘记在写作中反思人的处境、人性的变化。尤其是他对于人性、欲望在社会发生重大变革时,其间发生的裂变和错位所做出的超越社会学、政治学和文化的思索,更有其审视灵魂的力度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