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20)01-0018-12 1918年5月,鲁迅的《狂人日记》发表于《新青年》杂志第4卷第5号上,沉寂一段时间后,各类阅读评论风起云涌,可谓壮观。但是,这些评论几乎都倾向于一个方向,较少对其文的深沉龃龉展开详细论说。而众多评论往往因为其巨大的“影响力”而被载入文学史,也导致《狂人日记》常常被冠以“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用现代体式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①等殊荣。当然,将文本标签化本身就是文学史的话语权力偏向,必然会接受无数的挑战。比如,鲁迅有这样的说明:“《狂人日记》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艺术上说,是不应该的。”②虽有自谦,但也是自我权衡的结果。《狂人日记》篇首的小序,不是白话文,而是文言文,后面十三节才是白话文(也是文白夹杂),所以上述“殊荣”似乎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讹。尽管目前众多文学史著作都极少有对此类说法审慎地界定,文学史家也多没有异议,但是仅因其人其著的影响力和历史地位,以讹传讹遮蔽某种历史真相,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与缺陷。况且,有学者指出,在鲁迅之前,陈衡哲就尝试了白话小说的创作。“陈衡哲的第一篇小说题为《一日》,刊登在1917年的《留美学生季报》上,比鲁迅的《狂人日记》早数月,是新文学的第一篇短篇小说”,这部小说与鲁迅的《狂人日记》相比,都有很多开创之功,小说由一系列对话构成,几乎没有叙事内容,但全是白话文,没有文言文的多少痕迹。当然,《一日》“并不是一篇很特殊或耐人寻味的小说”,又发表在影响力极小的《留美学生季报》上,没有被文学批评家、史家所高度重视,也是常理之事。③ 凡此种种“挑战”至今难成定论,但却表明《狂人日记》阅读与解释的活力,说明其仍有诸多重读的可能性。不仅历史定位有待考证辩疑,就是其文本特征与意涵也有商榷之余地。因为“重读文本”不是对原来意义的彻底否定,而是一种修复式的疗救,是暂且撇开其后人给予它的耀眼夺目的光环后,细看文本内在的思想光辉。换言之,“就是对每一点叙述结构都保持敏锐的注意,并且着力研究意义的错综性”,④着意于文本整体性的研究,试图从作品内外之间读懂深意,直逼更为幽邃的思想洞见。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言,“鲁迅拒绝被别人收编,拒绝被别的文化收编,但同时也拒绝收编他的读者。他和读者一样,都是真理的探讨者,绝不是真理的垄断者,也不是真理的宣讲者,他和我们一起探讨真理。”⑤因此,对《狂人日记》的重读,从“头”切入,意味着不仅立足于文本“小序”的思想文化内涵,也注重探究文本生成源头的经验转化技艺,更深入讨论文本呈现的“头”部形象特征以及“狂人”“头”部的运转状态。当然,由于历史及现实的原因,祛除对鲁迅再符码化的实际行为肯定是艰难的,但尝试性地出发又未必没有其应有的意义与价值。 二、文本体式的意义 《狂人日记》⑥篇首是整篇小说的核心,后面十三节是对其的故事性阐释,其中的人物设置显示了主体的明显分裂与艰难融合状态。就“小序”而言,除了作为作者的鲁迅,主要包括余、某君、其弟三个主体,以及其弟患病、拜访良友、“日记”说明三个时空领域,其中的对话关系是余与某君晤面,相谈甚欢,而余与其弟,则只能以“日记”替代,并被“余”合“二册”为“一篇”,内在的对话时空显然有被“余”所收编的痕迹。而结合整个文本内容,我们知道“今隐其名”的“某君昆仲”都是“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而“其弟”是“狂人”,是“被吃的人”,“某君”(哥哥)是“吃人的人”。既然如此,作为“吃人的人”和“被吃的人”(“狂人”)的“良友”,“余”又是什么人呢?他是“真正的猛士”,是启蒙者吗?又会是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圣人吗?但又何以为“良友”呢?除非“余”也是“吃人(chiren)的人”,更或者是“痴人(chiren)”⑦,都是非理性的“人”,是“疯子”。也就是说,在一定情况下,“余”“某君”和“其弟”在社会认知、知识构造与情感状态等方面具有同构性。由此,可以或者甚至是多数时候把“余”认为是“其弟”,通过“狂人”形象表现出“余”的真实内在——异己之人又是切己之人。这显示的是鲁迅内在的认同困境与焦虑,是一种虚无的存在转述。批判他者,但自己也在其中,批判的无力感、困惑乃至欺骗性显而易见。所以,鲁迅在写作的虚构性和批判、讽刺性之间的矛盾龃龉,其实是无路可走——“余”内心岂是能够活在“吃人”社会的“吃人”之人? 鲁迅的小说受《资治通鉴》《儒林外史》等的影响颇大,常常“寓讥弹于稗史”,“大抵设一庸人,极形其陋劣之态”,⑧发其隐情。又“偶阅《通鉴》,乃悟中国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⑨因而《狂人日记》吊诡之处是“正常与不正常”之间的转换问题:篇首说“狂人”竟然痊愈,而不是被吃了!当然,根据文本中“狂人”与“哥哥”的关系,我们猜测这有可能是“某君”在撒谎,真相是“其弟”已经被其所“吃”,而“赴某地候补”是子虚乌有之推脱言辞。“吃人的人”还在,而且吃人的人还会有“婉曲”的解说之道。这就呼应了第十三节的声嘶力竭地呼喊:“救救孩子……”衬托出当时所谓“吃人”的“封建礼教”社会的阴森可怖,揭露了“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的可怜,更控诉了根深蒂固的“仁义道德”对人理智的戕害。当然,这也无形之中表明了反抗者的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