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9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3842(2020)02-0050-07 翻译出于原作——出于原作的来世,而非现世。 瓦特·本雅明 乍看之下,李欧梵1987年的突破性著作Voices from The Iron House的书名似乎近似于尹慧珉翻译的该书1991年中文本的书名:“铁屋中的呐喊”①。李著的中文书名借用了鲁迅在早期谈论其作品时使用的一对著名术语,而李著1987年的英文书名像是将这两个术语直接翻译成了英文。一经更细致的分析,却可以发现将这两个术语从中文译为英文与从英文译回中文的过程有几处重要的差异,造成李著中、英文书名不但不完全对等,而且事实上表达了正好相反的含义。 译作书名自然不需要与原作书名具有完全一致的含义。何况,李著的中文或英文书名各自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且很好地回应了另一版本的书名。值得探究的是,中、英文书名的含义具体在何处产生差异,因其不同之处凸显了鲁迅文学工程内部重要的紧张关系,这样的紧张关系还关乎与广义上的与文学相关的翻译的一般问题。 在《铁屋中的呐喊》中,李欧梵指出,鲁迅自其文学生涯的开始,便是一个非常活跃的翻译者。事实上,早在1903年,即他刚到日本的那年,鲁迅主要依据由法文原著的英译本翻译来的日译本,将儒勒·凡尔纳的小说《从地球到月球》和《地底旅行》翻译作中文。鲁迅的两部翻译都是翻译的翻译的再翻译,结果不仅是法文原著中的几个章节消失了,而且鲁迅在翻译时对日译本做了任意地编辑和改编。这种任意的翻译后来被称作“豪杰译”②。对翻译的强烈热忱贯穿了鲁迅的全部文学生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翻译方法的认识起了很大的变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鲁迅早年翻译的许多作品只是基于再译本的粗略改编,晚年却转而采用他称作“硬译”的一种高度字面化的翻译方法,逐字翻译原文,产生的译文几乎让人无法理解。鲁迅在翻译俄语文学和马克思主义理论作品时,试图保留原作的句法和词序,不顾中文译文经常难以或根本不能被人理解。 从早期实践“豪杰译”到后期提倡“硬译”,鲁迅的翻译方法对应于弗里德里希·施莱马尔赫所说的“对读者友好”和“对作者友好”的两种主导性翻译方法。像劳伦斯·韦努蒂解释的那样: 施莱马尔赫让译者在归化法(将外国文本应译入语的文化价值进行我族中心主义的简化,把作者带回国内)和异化法(对本族语的文化价值施加异族中心主义的压力,标识出外国文本中的语言、文化的不同,将读者送到国外)之间做选择。③ 在中国热衷于用中文将大量外国文献翻译成能被广为接受的形式的历史性时刻④,鲁迅的早期翻译用易于被中国读者理解的方式介绍外国思想;而他在晚年则致力于保存原文本的“外国性”,在此过程中,他从中国语言内部促成其转变⑤。 在下面的讨论中,本文主要的兴趣不在于鲁迅在不同语言间做的翻译,而在于他在不同“声音”间做的隐喻性翻译。本文尤其研究了鲁迅自己的文学声音与居于他作品中的虚构人物的声音(连同超出文本的鲁迅在他的小说中表现和与之对话的个人们的声音)的关系。本文想指出,在这两套声音(鲁迅自己的声音和其他人声音)之间,鲁迅交替地采用了韦努蒂说的归化和异化的翻译方式。本文认为鲁迅作品的意义在于这两类翻译方法的复杂互动。 声音与呐喊 李著中、英文版本的书名都借用自鲁迅第一部小说集序言中著名的“铁屋”寓言。在那篇文章中,鲁迅描述了同事钱玄同在1918年为了鼓动他向进步刊物《新青年》投稿而联系他的过程。鲁迅对中国发生社会政治变革的可能性感到悲观。他最初的回应将现代中国比作一间铁屋,里面满是睡着的人。他们未意识到他们将被困死在里面。鲁迅问钱玄同,叫醒睡着的人是否道德:叫醒他们很可能只是加剧他们临死前的痛苦?钱玄同评论道:铁屋里的人一旦醒来,就有拯救自己的一线生机,那么当然应该唤醒他们,给他们这样的机会。鲁迅认可了钱玄同的观点,写作并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分析了困扰现代中国的问题——鲁迅解释说,他试图用这些短篇小说带给读者一些希望,而自己并不抱有这样的希望。几年后的1923年,鲁迅将一些早期写作的文本重印成一册,在鲁迅为其写作的序言中有着现在为人所熟知的“铁屋”寓言。 鲁迅将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命名为《呐喊》,在其序言中,“呐喊”这个词出现四次。“呐喊”在中文中既可用作名词(“一声呐喊”),又可用作动词(“去呐喊”)⑥。该双重词性的词在序言中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出现被用于引出小说集的书名,而在另两个例子中,它指的是鲁迅在隐喻的意义上唤醒他昏睡的国人的行为。不论“呐喊”指的是鲁迅的小说集的书名还是鲁迅呐喊的行为,这四个例子都清楚地显示出鲁迅试图用他的文学写作引发他的国人有益的反应,由此促进社会政治变革,表明这些隐喻性的呐喊从根本上说是鲁迅整个文学工程的换喻。 虽然乍看之下,李著的中文译名使用的“呐喊”像是直接采自他1987年英文著作的书名中的voices,进而激活了鲁迅1923年出版的小说集的序言里的一个关键术语,可事实上,在翻译过程的每一步,该词中、英文的含义都不相同。首先,英文的voices不能表现“呐喊”这个中文词作为行为动作“在呐喊”的内涵,只能用于指称各种一般的说话声。第二,中文词“呐喊”,如果用作名词,既是单数词也是复数词,而李著的英文书名特别用了相应的词的复数形式,很明显地在表示是许多人的不同声音——中文词能被用于描述同一个人的多次发声,像鲁迅自己在他的序言中做的那样,当他说:“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而在英文中,复数的voices总是指不同的个人们的发声。因而,李著中文书名中的“呐喊”与鲁迅自己的发声相符(不论是口头的还是书面的),而英文书名中的voices的对应指代物却是其他人的发声——即特指被困在人们常说的铁屋中的人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