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9 文献标识码:A 一、由达沃斯论辩引起的自由问题 1929年3月,卡西尔与海德格尔这两位举足轻重的德国哲学家在瑞士小镇达沃斯展开论辩。在这一“在一定意义上决定着德国哲学之未来”的事件中①,自由问题是他们争论的焦点之一。 在卡西尔看来,自由问题“始终是康德真正的首要问题”。②他指出,对康德而言,自由的可理解性在于伦理学之中:当作为绝对命令的道德适用于一切理性存在者时,它就超出了现象世界之外;自由问题只有在实践理性的领域内才能被提出和理解。③我们知道在这一点上,卡西尔可谓恪守着康德的立场:作为属于理智世界的理性存在者,人只能在“自由”这一理念之下才能思考其意志的因果性,因为自由就是对那些规定着感性世界的原因的独立性,“自由”的理念就不可分割地与“自律”的概念联系在一起。④ 卡西尔的上述论断,旨在反对海德格尔在达沃斯演讲中对康德图型法的理解:《纯粹理性批判》给出的并不是关于自然科学的理论,而是形而上学的、存在论的问题。⑤于是,图型法中的先验想象力就成了纯粹感性和纯粹知性的共同“根源”,甚至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也在先验想象力中有其分离与统一。⑥而在卡西尔看来,这是对康德的最大误解,因为实践理性中的“自由”概念并非知识,是不能被图型化的:“存在着理论知识的图型法,但不存在实践理性的图型法”。⑦由此,卡西尔否定了海德格尔在此在基础上建立一门普遍形而上学的可能性。 海德格尔对此提出了强烈反驳。这一反驳的关键在于对自由的生存论理解:“自由不是理论领会的对象,而是哲学活动的对象,因此这也就意味着,自由(Freiheit)只有在解脱(Befreiung)中才存在或可能存在。人之中唯一合适的与自由的关系,是人之中自由之自我解脱。”⑧而这里的“解脱”就是从“畏”(Angst)中的自我解脱。⑨ 在此基础上,海德格尔给卡西尔提出了三个问题:第一,人通向无限性的道路如何?如何分有无限性?第二,无限性是对有限性的褫夺性规定,还是一个本己的领域?第三,哲学在多大程度上具有从畏中解脱出来这一使命?⑩ 卡西尔对三个问题分别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他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人是通过形式之中介而通达无限性的,即人“不仅能够、而且必须具备把自己从其实存的直接性中转入纯粹形式之领地的转渡,只有在这一形式之中,它才拥有其无限性”。换言之,“人自己创造出来的精神世界正是其无限性的印记”。(11)他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是:无限性既是一个褫夺性的规定,也是一个本己的领域,然而它并非一个以纯粹消极的方式朝着有限者而获得的领域——它构建着与有限性的冲突,并且本身就是对有限性的完成。(12)对第三个问题,卡西尔部分地赞同海德格尔关于哲学之使命的观点,不过他强调说,“只有在不断渐进的解脱之路上,才能找到自由,而这一道路对人而言也是一个无限的过程”。(13)在其后的论辩中,尽管两人都试图进一步说明他们的自由观,然而正如论辩主持人所言,他们“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14)。 今天看来,达沃斯论辩中涉及的实际上是两个相互联系的问题:第一,如何理解康德的“自由”概念?第二,卡西尔和海德格尔各自的自由理解又是什么? 不难看出,不论是被贴上“新康德主义者”标签的卡西尔,还是对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做出“暴力式”解释的海德格尔,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都服务于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只是,由于论辩形式所限,他们各自观点的展开并不充分。 要深入阐述他们在自由问题上的思想差异,还需回到各自的系统文本之中去。在本文中,笔者仅对卡西尔一方的“自由”概念予以探讨。本文旨在指出,“精神作为的自由”这一表达是我们理解卡西尔自由观的关键,在此基础上,他的哲学也是一门自由哲学。 二、作为自由哲学的符号形式哲学 汉堡版《卡西尔全集》(ECW)主编B.莱姬(Birgit Recki)曾如此评价自由问题在卡西尔哲学中的重要性:“海德格尔认为,每一位重要思想家都在其作品中追求着某种独一无二的伟大思想。在卡西尔这里,这就是关于自由的思想。”(15)的确,自由问题不仅是卡西尔眼中康德哲学的首要问题,也是他自己哲学的首要问题。 在达沃斯论辩中,卡西尔对自己的哲学事业做了辩护。在他看来,尽管海德格尔和他本人都关心存在问题,但他们在这一问题上有本质差异。如果说海德格尔的存在问题在于获得存在的意义这一中心问题的话,(16)卡西尔则认为,他们的差异就在于被康德称之为“哥白尼转折”的东西之中:对对象之规定性的追问,从根本上先行设定着对对象性之存在建构的追问。而且,这一思维方式的转折适用于每一个内在于这一存在结构之中的对象,“每一种新的形式就对应着每一个新的对象性世界”。于是,“一种全新的多样性就进入到了一般的对象问题之中[…]在一门新的形而上学之中,其存在在我看来不再是实体之存在,而是一个以多样性的功能性规定和指义(Bedeutung)为其出发点的存在”。(17) 追问多样性的存在何以成为存在,这正是卡西尔的基本哲学问题。对于这一先验哲学蓝图,也就是他的符号形式哲学(Philosophie der symbolischen Formen),他有清晰的构想: “符号形式哲学”所追寻的,乃是康德“批判哲学”所指明的道路。它的出发点不是关于绝对存在的本质的普遍教条,而首先是这样一个问题:关于存在、关于“对象”的言说到底意味着什么?通过什么途径和方式可以通向“对象性”?[…]这一哲学的问题不针对绝对的存在,而是对存在的认识。教条主义的存在论将被抛弃,而一个谦虚得多的分析任务将取代它的位置。不过这里的分析,不再只是针对“知性”和纯粹知识的条件,而是要概括“世界理解”的全部范围,揭示精神之中共同起作用的不同能力和力量。(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