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小称》《四称》《武称》分别是马王堆汉墓帛书《称》《管子·小称》《管子·四称》《逸周书·武称》的篇名,这四篇文献皆以“称”字名篇。对于个中原因,学界大致有如下三种观点: 第一,关于马王堆帛书《称》篇篇名,李学勤认为:“《称》篇之所以题为‘称’,是因为‘称’训为言(《礼记·射义》注)或述(《国语·晋语》注),并不是像一些作品理解的,是度量的意思。所谓‘称’,就是指语句的汇集。”(李学勤《〈称〉篇与〈周祝〉》,《简帛佚籍与学术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98页)连劭名《马王堆帛书〈称〉和古代的祝》(《文献》1996年第2期)、《马王堆帛书〈称〉丛考》(《西部考古》2017年第2期)与俞志慧《古语有之:先秦思想的一种背景与资源》(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3页)皆赞同此说。 第二,《管子·小称》黎翔凤注:“称,举也。小举其过,则当权而改之。”《管子·四称》黎翔凤注:“谓称有道之君、无道之君、有道之臣、无道之臣以戒桓公。”(黎翔凤著,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中册,第598、614页)张固也认为:“其取名为‘称’仍用其称举、称名之本义……分而言之,《四称》所举评论‘有道之君’‘无道之君’‘有道之臣’‘无道之臣’四种君臣,所以被命名为‘四称’。《小称》与之相对而言,犹《问》篇之外又有《小问》。”(张固也《管子研究》,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241页) 第三,关于《逸周书·武称》的篇名,陈逢衡云:“《孙子·军形篇》:‘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此‘武称’之义也。”(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上册,第85页)刘信芳即将“称”比作天平(刘信芳《帛书〈称〉之文体及其流变》,《文献》2008年第4期)。 以上观点仅限于推测层面,皆未做出令人信服的论证。我们注意到,马王堆帛书《称》等四篇文献的相同之处在于,其行文不同程度地具有格言体风格,皆为与格言有关的篇章。关于帛书《称》篇,李学勤指出:“(马王堆帛书《称》)篇中不少地方,似乎是辑录当时的格言,甚至流行的俗谚。”(《〈称〉篇与〈周祝〉》,《简帛佚籍与学术史》,第298页)关于《管子·四称》,罗根泽认为:“此(指《管子·四称》)为四言韵语……而以‘伏’韵‘殖’,以‘夜’韵‘处’,以‘服’韵‘疑’,以‘常’韵‘从’,其音甚古。”(罗根泽《管子探源》,《诸子考索》,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68页)关于《管子·小称》,张固也认为:“因为《四称》《小称》皆假桓管问答之辞,评骘君臣之善否,正有可能是祝史一类人物收集的原始口传资料,而为《称》篇之类格言汇编之所本。”(《管子研究》,第241页)可见张固也亦认同《小称》与《四称》同样是与格言有关的文献。值得注意的是,《小称》前三段与后两段文体风格迥异,清人张佩纶云:“《小称》止此(笔者按:指前三段),以下乃后人窜入。”(转引自郭沫若《管子集释》,《郭沫若全集·历史编》,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卷,第221页)今人张固也亦认为:“《小称》前三段皆以‘管子曰’开头而作直论,后两段述桓管逸事,文风迥异,当为拼凑而成。”(《管子研究》,第243页)我们赞同上述说法,认为该篇前三段的管子直论为《小称》原文。《小称》前三段文风整饬、规范,其中亦不乏三字、四字为句的格言,如“往喜民,来惧身”“往怒民,来骄身”“操名从人,无不强也。操名去人,无不弱也”“身不善之患,毋患人莫己知”等,故该篇至少可视为与格言有关的文献。关于《逸周书·武称》,周玉秀认为:“《武称》中有两类合韵,一是鱼侯……二是铎月职合韵。”(周玉秀《〈逸周书〉的语言特点及其文献学价值》,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91页)此外,《武称》句式多三字或四字为句者,其行文的格言体风格也是较为明显的。综上可见,帛书《称》等四篇皆为与格言有关的文献。 格言是我国古代的重要文类,从形式上看,句式简短整齐,一般讲求声韵,内容大多凝聚着行事准则或人生哲理。正如陈桐生所言:“中国上古哲人就是用格言形式,来表达他们对宇宙、历史、自然、社会、人生、军事、政治的认识。所谓格言,是指可以作为行动准则的语句。格言的特点是言简意赅,一针见血,直指要害,对世人起到指导、教育、规劝、警诫等法式作用。”(陈桐生《先秦格言体源流》,《学术研究》2015年第2期)格言的这种独特功用,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鉴戒”。下面以《管子·四称》为例试加辨析。 进入正题前,先看“鉴戒”这一概念。《说文解字》:“戒,警也。”戒,甲骨字形像双手持戈,表示戒备之意,亦可引申为精神上的戒备、警惕。“监”也是会意字,其甲骨字形像眼睛往器皿里看,正是古人以器皿盛水照容的反映。后来“此字繁体‘監’旁所从的‘皿’变为‘罒’,并移至右侧”(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00页),又在字的底部加上形符“金”,表示器皿的材质,进而演变为“鑒”,简体字作“鉴”。“鉴”字既可用作名词“镜子”,也可用作动词“省察”“参照”。“鉴戒”(或“监戒”)意即参照标准有所警惕。需要说明的是,在文献的表述中,“鉴戒”有时只强调“鉴”,如殷鉴、以史为鉴,这显然是突出了参照标准“鉴”,但其中当然也包含有“戒”(警惕)的意思;而有时只突出“戒”,如谨言、慎行(《说文解字》中谨、慎互训,皆有小心、警惕之义),但其中亦当含有“鉴”作为警惕言行时的参照标准。 “鉴戒”之义既明,再看《管子·四称》。该篇以问答的形式,叙述了齐桓公向管仲询问何谓“有道之君”“无道之君”“有道之臣”“无道之臣”,兹摘录片段如下: 桓公又问曰:“仲父,寡人幼弱惛愚,不通四邻诸侯之义,仲父不当尽告我昔者有道之君乎?吾亦鉴焉。”管子对曰:“夷吾闻之于徐伯曰:昔者有道之君,敬其山川、宗庙、社稷,及至先故之大臣,收聚以忠而大富之。固其武臣,宣用其力。圣人在前,贞廉在侧,竟称于义,上下皆饰。形正明察,四时不贷,民亦不忧,五谷蕃殖。外内均和,诸侯臣伏,国家安宁,不用兵革。受其币帛,以怀其德,昭受其令,以为法式。此亦可谓昔者有道之君也。”桓公曰:“善哉!”(《管子校注》,中册,第615页) 《四称》中桓、管之间这种形式的问答共四次。从管仲的答语来看,多四字为句,简短凝练,确如前面罗根泽所言,属于“四字韵语”。而桓公的每次询问中皆有“吾亦鉴焉”四字,可见管仲关于有道(或无道)之君(或臣)的回答,是桓公辨别这四类人的参照标准。黎翔凤曰:“谓称有道之君、无道之君、有道之臣、无道之臣以戒桓公。”(《管子校注》,中册,第614页)可见该篇是为了使桓公警惕,其鉴戒意图十分明显。实际上,发挥鉴戒功用的正是管仲具有格言风格的答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