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世纪90年代起,“文化记忆”研究在德国蓬勃开展,并被视为新兴文化学的“核心概念”。“在此框架之内,不仅各种研讨会和论坛如火如荼,产生并且继续产生着一系列跨学科、跨文化的研究成果,而冠以‘集体记忆’或者‘文化记忆’的记忆研究也更是日益发展成为一门显学。”①近年来,文化记忆理论进入中国,在民俗学、民族学、文学、历史学等领域成为学者关注的热点。 文化记忆理论将记忆看成是和文化、历史等范畴紧密相连的概念,它以集体起源的文化现象、与现在存在距离的历史事件为记忆对象,解释集体性质的文化和历史事件存在的合理性、正当性,实现巩固以集体为核心的主体身份认同的目的。文化记忆在传承过程中遵循着特定形式,有属于自己的符号系统和演述方式。德国学者阿莱达·阿斯曼就文化记忆的符号属性进行了精辟的阐述:“作为文化记忆载体的符号首先是外部化和客观化的。它代表一种‘不可言说’的经验,这种经验可以被感知和掌握,却不能自己制造出来。其次,这意味着它在时间上的跨度并不局限于人类的寿命长度,而能在潜在中被无限延伸。文化记忆的时间跨度并非是具有有限生命的人类,而是物质上确定、制度稳固的符号。第三,文化记忆不可言说且无时间限制的内容必须不断地与活跃的记忆产生新的结合并被其掌握。随着在自由辨别的环境下对这一内容的吸收,个体除了个人认同和社会认同之外,也获得了文化认同。”②也就是说,文化记忆理论强调传统经验的“外部化”和“客观化”,具有跨越个体生命长度并在民众生活中不断被唤醒、被创新的能动性;强调文化记忆在传承过程中作用于个人、社会和文化的认同本质特性。 中国传统节日十分丰富,每一个传统节日包含了系统性符号元素,具有外部化、客观化以及“不可言说”的经验在民众生活中被感知、被传承,却又在不同时代生成新的记忆,由此获得并强化了传统节日主体性的文化认同。本文从文化记忆理论的视角,从传统节日的“起源”“建构”和“传承”三个维度展开讨论,寻求中国传统节日研究新的阐释路径。 一、传统节日起源:转化为文化记忆的历史 任何人都有记忆,人在任何时候都在记忆,以集体为核心的传统节日在文化记忆作用下代代传续,并不断得到创新发展。传统节日研究中,节日起源是热点,也是难点。长期以来,传统节日起源研究出现节日起源时间的确定性、起源地域的唯一性和起源事件的专属性等观点,这些观点均是从历史出发来看待传统节日。事实上,每个传统节日都应该有起源的时间和地点,考察传统节日起源理所当然成为学者研究的重要问题,但是,笔者以为,传统节日起源无法找到具体、明确的时间和地点,在民众长期的生活实践和口头传承中,传统节日起源已经转化成文化记忆的历史。 传统节日是民众的生活,它的形态是生活的发展状态,这就决定了传统节日并非是将过去传统原样保留下来,而是在生活作用下获得传统节日主体的实践、认同和诠释。从文化记忆的维度来看,传统节日起源的时间“重要的不是有据可查的历史,而只是被回忆的历史。我们也可以这么说,在文化记忆中,基于事实的历史被转化为回忆中的历史,从而变成了神话。神话是具有奠基意义的历史,这段历史被讲述,是因为可以以起源时期为依据对当下进行阐释”③。当代传统节日起源解释带有情感性、区域性特点,充满着神话式或者文学化的想象,因此,从文化记忆的角度讲,传统节日的起源并不是“有据可查的历史”。在民众看来,他们对于传统节日起源的解释是有意义的历史,而且成为他们以传统节日为中心的社会文化行动。 湖南省资兴县茶坪村瑶族盘王节,又称“还盘王愿”,是为祭祀、追忆瑶族祖先盘王而设立的。盘王来自哪里?茶坪村师公念诵的经文里记载,盘王是西天的神仙,当地瑶族还认为盘王从福江大庙而来。盘王是否真实的历史人物,不同支系的瑶族有自己的解释,但是,盘王的来历以及围绕盘王诞生的盘王节是历史的,这些历史究竟始于何时、何地并不确定,其间贯穿了瑶族民众选择性的文化记忆。 传统节日起源的文化记忆不断被文献记录,由此成为正典化、经典化和仪式化的被确认为传统节日起源的可靠性依据。比如端午节食粽子习俗最早出现在南朝吴均《续齐谐记》中,后来又被诸多文献转录记述,于是,人们依据《续齐谐记》的记录,肯定端午节及食粽子习俗起源的明确时间。然而,文献记录的记忆只是确定端午节食粽子习俗在南朝已经出现,但并不意味着它在这一时期才诞生。也就是说,文献记录端午节食粽子习俗要比民间传承的习俗起源晚一些,不过,就目前看到的文献来说,人们并不怀疑《续齐谐记》是记录端午节食粽子习俗最早源头的可靠性。 传统节日多样化习俗按照一定逻辑构成井然有序的生活行为和文化谱系,但是,传统节日中的每一项习俗来源并非同一时间,这就为科学上确认传统节日起源增加了难度。究竟传统节日的哪一种要素出现标志着该节日的起源?传统节日的诸种要素如何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嵌入节日生活之中?这些都涉及传统节日起源的时间问题。这就导致传统节日的起源在民间社会出现了不同的时间系统,这些传统节日起源解释的文化记忆均是在特定情境之下得以完成,具有生活需要意义上的科学性。因此,以文字记录出现的传统节日的文化记忆与口头传统生活的交往记忆之间形成互补、互融的关系。文化记忆将节日传统起源定型化,却并未具体化,并且在文献中以某种逻辑将传统节日习俗谱系化,从而存储了传统节日起源的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