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原型影响鲁迅创作是多种形态的。除了《理水》是直接取材于大禹治水故事之外①,还有一些作品也或强或弱、若隐若现地受到了大禹文化原型的影响。如《药》写于1919年4月,作品中被杀的夏瑜是以秋瑾为原型的,表现了革命者与民众的疏离,但这个人物形象隐隐约约透露出大禹原型的影响。夏瑜,夏禹也,是大禹的转换与变形。夏瑜与世俗大众的隔阂,与《理水》描写的大禹治水时遭遇的环境是一致的;夏瑜为革命牺牲的精神与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一心为公的精神是一致的。自然,大禹文化原型在这里的影响还是隐约的。相对而言,《补天》接受了大禹文化原型的影响则明显得多。 《补天》原题为《不周山》,写于1922年冬天。1935年12月26日,鲁迅说:“第一篇《补天》——原先题作《不周山》——还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写成的。那时的意见,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动手试作的第一篇。”②但他又说:“对于历史小说,则以为博考文献,言毕有据者,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说’,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至于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需怎样的手腕”。③显然,这篇小说并不是“言必有据”的,不是完全按照“女娲补天”神话故事来创作的,还有其他文化元素介入到这篇作品中。我认为,这与大禹治水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涂山文化原型的影响有关。在一定意义上说,《补天》是大禹文化原型统摄的产物,是女娲—涂山氏文化原型的置换变形,也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高潮中现实状况的变形书写。 一、《补天》的症候与鲁迅书写的主体选择 《补天》描写的是女娲的故事。鲁迅自小就看过图画书《山海经》,接受了女娲和大禹的故事的影响。但影响更深的是他读的第一本书《鉴略》。据《五猖会》可知,鲁迅阅读的《鉴略》是清代王仕云撰的《四字鉴略》,记述了从盘古开天到辛亥革命的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其中记载:“夏禹俭勤,绩昭治水,嗣舜登位,建寅绝旨。”④因为私塾课堂的“桌上除了这一本书和习字的描红格,对字的课本之外,不许有别的书”⑤,所以他背熟了整本《鉴略》⑥,影响自然很大。1907年,鲁迅在《人间之历史》中写道:“女娲死而遗骸为天地,则上下未形,人类已现,冥昭瞢暗,安所措足乎?”⑦可见,女娲补天的故事对鲁迅的影响也是很深刻的。这都为他创作《补天》打下了基础。 《补天》是由《不周山》改名而来的。鲁迅为什么要改名,自然是原来的名称不恰当。这就形成了非常突出的文本症候。开初,鲁迅将小说命名为《不周山》,实际上是根据《列子·汤问》和《淮南子·天文训》关于“共工怒触不周山”的故事来构思的。前者这样叙述:“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后者则曰:“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按照这个故事,鲁迅在小说中应该以共工的故事为小说故事的主干,重点讲述共工“怒触不周山”的故事,写他与颛顼争斗惨烈,怒火中烧,撞断不周山,于是山崩地裂,天塌地陷,宇宙星辰失衡,使洪水泛滥,最后女娲补天,堵住了洪水。然而,鲁迅在作品中重点描写的是女娲的故事。所以,鲁迅将它改名为《补天》,自然是鲁迅自己后来意识到了创作中不自觉地发生了偏斜:当时不自觉地重点讲述女娲的故事,这自然是女娲原型主导的结果。同时,鲁迅将《不周山》改成了《补天》,突出了女娲的地位,自然显示了鲁迅创作时的主体取向。这种转换呼应了五四时期女性解放的社会潮流,表现了对女性社会作用的认可。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 然而,改名后的《补天》也存在内容与题目不十分相符的情形。纵观全篇,鲁迅并没有集中笔墨写补天,而主要是描写女娲治水,与“女娲补天”的故事文本形态有疏离。这又形成了一个文本症候。在小说中,女娲一醒来就走到海边,直逼大水而来:“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波涛都惊异,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浪花溅在伊身上。这纯白的影子在海水里动摇,仿佛全体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但伊自己并没有见,只是不由的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带水的软泥来,同时又揉捏几回,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东西在两手里。”这里显然是写女娲抟土造人的故事,但鲁迅又没有照搬“女娲造人”的故事情节,将女娲用黄土和水造人,改为女娲来到了海边,突出她与水的密切关系。小说第二节写女娲补天,但却突出了女娲与海水的关系:“水和沙石都从背后向伊头上和身边滚泼过去了”,她“便灌了一口和两耳朵的水”,她“挪出手来拭去额角上和眼睛边的水”,细看“遍地是瀑布般的流水;大概是海里罢,有几处更站起很尖的波浪来”,她只好呆呆地等着,终于平静下来:“大波不过高如从前的山,像是陆地的处所便露出棱棱的石骨。伊正向海上看,只见几座山奔流过来,一面又在波浪堆里打旋子。”接着,她“看见有一队巨鳌正在海面上游玩”,“一个脸有白毛的来,此时赶不上,又不会凫水,便伏在海边自己打嘴巴”,“再转过眼光来看自己的身边,流水已经退得不少”。显然,这里不是写补天。随后,鲁迅的描写与“补天”有了关系:女娲仰脸看天,“天上一条大裂纹,非常深,也非常阔。伊站起来,用指甲去一弹,一点不清脆,竟和破碗的声音相差无几了。伊皱着眉心,向四面察看一番,又想了一会,便拧去头发里的水,分开了搭在左右肩膀上,打起精神来向各处拔芦柴”,掺些白石,再不够,便凑上些红黄的和灰黑的,后来总算将就地填满了裂口,从火树林里抽出一株烧着的大树来,要向芦柴堆上去点火。火柱逐渐上升了,只留下一堆芦柴灰。如果说鲁迅在这里是描写女娲补天的话,那么后面的描写又发生了转移,是在写她如何治水:“伊于是弯腰去捧芦灰了,一捧一捧的填在地上的大水里,芦灰还未冷透,蒸得水澌澌的沸涌,灰水泼满了伊的周身。大风又不肯停,夹着灰扑来,使伊成了灰土的颜色。”最后,女娲“用尽了自己一切的躯壳,便在这中间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于是“上下四方是死灭以上的寂静”。显然,洪水治好了,女娲也牺牲了。在这里,女娲显然不是补天,而是治水。小说的第三节,鲁迅还是突出治水问题,但换了一种角度。这一节写女娲累死之后的情形及其被累死的原因。文本中这样写:“落在海岸上的老道士也传了无数代了。他临死的时候,才将仙山被巨鳌背到海上这一件要闻传授徒弟,徒弟又传给徒孙,后来一个方士想讨好,竟去奏闻了秦始皇,秦始皇便教方士去寻去。”又写:“大约巨鳌们是并没有懂得女娲的话的,那时不过偶而凑巧的点了点头。模模胡胡的背了一程之后,大家便走散去睡觉,仙山也就跟着沉下了,所以直到现在,总没有人看见半座神仙山,至多也不外乎发见了若干野蛮岛。”鲁迅描写协助女娲治水的神鳌不卖力,揭示了女娲被累死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