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的《月落荒寺》虽篇幅不长,只有不到13万字的规模,但它提出的问题却极具代表性和症候性,不容回避。它通过一个凄艳爱情故事,提出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及其出路问题,别具抒情性和感伤色彩。 说其具有感伤色彩,是因为小说的主人公林宜生想通过哲学的思考“了生死”,却发现最终还是枉然,他也从神经衰弱转而成了忧郁症患者,以至到了需要服用抗忧郁症药物的地步。知识分子的柔弱、执着和无力让人心生痛惜和感伤之情。而说其具有浓郁的抒情性,则是因为小说中弥漫着浓郁的“回忆氛围”。①“回忆氛围”不同于回忆体,回忆体是一种叙事结构,它是在一种过去完成时的背景下展开回忆和叙述;“回忆氛围”则侧重情绪、情调或氛围的营造,即是说,故事叙述的时间进程上,即使是向前推进的,但其时间意识却是向后的;是落脚点在过去的时间意识下展开故事情节的叙述。②“回忆氛围”中叙事进程和时间意识两者间的逆向展开,使得作品总是具有“追忆似水年华”的挽歌意味:眼前的景物总使主人公/叙述者想到过去。这样一种“回退结构”,暗含着针对当下或未来的恐惧及焦虑。 《月落荒寺》总体上可以说是一回忆体,毕竟,小说中到处可见对过去事件的回忆,比如说第3节开始的对林宜生与白薇离婚经历的追述,比如说林宜生试图回忆同楚云交往的点点滴滴,再比如说林宜生对来北京前经历的追述。这一切都出现在小说伊始楚云突然失踪这一事件后。但就故事情节论,小说主要讲述的是楚云失踪后大半年中林宜生苦苦寻找的故事。回忆和寻找,构成这一具有“回忆氛围”的小说的两翼,两者紧密关联、彼此共生,因此有必要把它们联系起来加以考察。这里的寻找,不仅包括对失踪女友楚云的寻找,还包括林宜生对“迷失的灵魂”的自我寻找,寻找在这里实际上包括一深一浅两个层面。同样,回忆也不仅是追忆,更是一种精神治疗和自我救赎的方法:通过“对过去的校正性干预”③和介入性改写,以完成自我的救赎和走向未来。 小说的前两节,讲述的是发生在“四月初的一天下午”的事。这一时间标示,在小说中多次出现,比如说第35节,只不过重复出现时,多有句式上的略微改变,比如说第36节中是“这是一个平常的四月的午后”。④这里需要注意到,每次出现这一句式,其叙述效果并不相同,比如说开头部分和第35、36节,两次出现“四月初的一天下午”,叙述的侧重不同,效果也不同。小说伊始部分,是对林宜生回忆中的这一下午的叙述。林宜生记住的是这一天下午发生的几个事件或事物所构成的印象的叠加:路口的车祸、死者的红袜子、海棠树、打点滴的垂柳、楚云的凄然一笑,然后就是突然消失。这些事物或事件之间,只具有时间上的前后相继关系,即在时间的次序上依次呈现,至于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则是不甚了了。而且,林宜生的记忆是有所偏向和遮蔽的,他只想找出楚云失踪的线索或蛛丝马迹,因而看不到各个事件之间“不祥的暗示”和气息,车祸的惨烈程度、“曼珠沙华”花语的生死永隔意味和百年垂柳的奄奄待死都被掠过;有些事情则没有进入他的记忆,比如自称来自华阳观的猥琐道士、赵蓉蓉的爽约和扇面上的诗句,因为这些都与楚云的失踪看似无关。 第35、36节中出现的那个下午,则是以林宜生的第三人称限制视角不动声色地展开叙述。“这是一个平常的四月的午后”出现在第36节,是对前面“四月初的一天下午”这一时间的客观“判断”:对于当事人林宜生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这一句式既彰显叙述人的客观语态,也暗含着林宜生的判断。紧接着转入第三人称林宜生的限制视角:“但不知为什么,今天所遇见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在给他某种不祥的暗示。”⑤这种“暗示”所反映的是现场效果,而“不知为什么”则与服用了抗忧郁的丙咪嗪有关。其结果,没有关联的事物或事件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联系,以至于“让他不免悲从中来”;⑥这是一种朦胧的情绪,没有预感到楚云的即将失踪,所以“并没有往心里去”。⑦这些“暗示”真正表明其实际意义是在第51节,即楚云的哥哥辉哥说出“四月初的那天下午”⑧这句话时。这是辉哥复述中的那个时间点:楚云陷入一个巨大的绑架阴谋中。至此,楚云失踪的真相大白,但也就意味着林宜生可能永远失去楚云:被毁容后“可怜的自尊”⑨使得她不可能回到他身边。林宜生再一次见到楚云是在将近半年之后,即当年中秋之夜的音乐会上。小说讲述的就是这将近半年内林宜生的苦苦寻找和回忆过程。 可以说,林宜生的寻找也是对自我的重新认知。在认识楚云前,他的人生面临严重的危机:妻子背叛、儿子叛逆、母子关系破裂,再加上女友的失踪,种种问题缠绕一起,令他茫然失措、焦虑重重。年轻时,他曾抱着“了生死”的愿望学习西哲,而后转向东方哲学和老庄思想。这些努力,并没有带给他精神生活的曙光,反而是精神危机的出现:神经衰弱逐渐恶化成症状明显的忧郁症。他显然已经处于人生的全面危机阶段,楚云的神秘失踪恰好处于这一节点上。通过对楚云的苦苦寻找和对过往经历的回忆,使他对自己有了逐渐清晰的认识。这种追忆某种程度上即吉登斯所说的“自传性思考”,其所指涉的是“一种关于个体如何处理其生命中的时间的自我询问的过程”。⑩此前,他忙于全国各地的走穴(各种培训和讲座),虽然赚得盆满钵满,却给加拿大人派崔克以可乘之机,以至后院失火;他也无暇处理趋于紧张的母子关系及其儿子的教育问题。不难看出,其所有问题的症结都集中在一个“忙”字上,而事实上,忧郁症的得来,某种程度上也与忙碌紧张有关。只是在对楚云的寻找中,他才慢下脚步,逐渐开始反观自身。回忆使他对自己过往经历的失败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认识和体认,因而寻找在这里就与知识分子的精神出路问题自然而然地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