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经常听到被人称为“汪曾祺专家”,这使我很惶惑,尽管对他的跟踪研究确实已经有几十年,但作为专家还欠着不少火候,而且近距离的接触也不过三四次,受命《新文学史料》编辑朋友的嘱托,为他百年诞辰作文,只好勉力为之,回忆一下最初见到他的情景。 那是1982年的12月,我入读北京大学中文系现当代研究生的第二个学期。当然,知道他则要早到1980年10月《受戒》的发表,彼时,我还是一个中文系大三学生,远离京城,信息闭塞,不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异类作家是何方神圣。1982年,北京作协召开了四位北京作家的研讨会,我的导师谢冕先生是北京作协的理事,自然义不容辞。主办方事先寄来了他们的作品篇目,谢先生把篇目拿给同一专业的两届同学,黄子平已有林斤澜的论文发表于《文学评论》,所以没有参加,剩下的一人包干一个,我几乎是把汪先生的创作篇目抢过来的。最初,谢先生希望我研究一个写报告文学的女作家,我对报告文学的这个文体不熟悉,兴趣也不大,坚持做汪先生的小说评论,他尊重了我的选择,从此开启了长达三十八年的研究。 由同门的同学口中,知道他是《沙家浜》的编剧,当时样板戏还挺背时,传达这个信息的同学神态语气都有些暧昧,我也不大在意。秋天,吃螃蟹的季节,北京作协还在北戴河举办了一个准备会议,在那次会上,一个已经毕业的同门师兄告诉我,他是江苏高邮人。十一回家,和父亲说起,父亲早年是文青,一听汪先生的名字立即说,这是个老作家,四十年代经常在《文艺复兴》上发小说。可谓未见其人,已闻其声,而且是来自历史地壳深处的心灵之声。 正式会议在西长安街6号北京作协,终于见到了汪先生,我的好奇心得到大大的满足。一个黑黑的小老头,满脸沧桑,目光深藏在松弛的眼窝中,头发凌乱,衣着随便,表情有些狡黠,安静地坐在人堆里,客客气气地回答着人们的各种问题。正式会议之前,我们被分别介绍给各位作家,他对我很热情,主动问我认识朱德熙吗?我告诉他,我是文学专业的,朱先生在语言专业,所以没有机会见到他。而且,那时候朱先生好像已经当了北大的副校长,我一个小萝卜头学生,对他只有耳闻,无缘一睹风采,更不用说来往了。我问起《异秉》中那家药店,怎能写得环境那样具体,众多的人物那样生动,完全是一个独立的生活世界。他回答那家药店就是我家的,于是明白,这是他童年记忆中的家族史写作。有人问,《晚饭后的故事》要表达什么?我试探着说,主人公变动的生活中不变的心态。他立即开朗地笑了起来,对我点着头说,是这个意思。当时还问起他第一本书《邂逅集》在哪儿能够找到,因为北大图书馆没有,北京图书馆也没有,当时北大图书馆和北图之间有馆际借阅的业务,篇目上所有的作品我都找到了,只有这本书看不到。他说已经是孤本了,只有自己手里还有一册。我问能否借我一阅,他爽快地答应了。 这是会前的事,会议在后楼的会议室举行,从前院要走一段路,一路上,我和他随意地说着闲话,有的和作品有关,有的和作品无关,不断地有人凑上来和他打招呼,我和他的交谈断断续续。我们五个同学分别重点就一个作家发言,然后是随意讨论。我当时正在迷恋结构主义,在方法热的大潮中,试图寻找文学批评的学术支点,很想以他为个案开始尝试,凭着阅读的朦胧直觉,他的作品中有一个不能用任何流行术语分析的潜在结构,当时还只是从文化思想和人物社会角色的层面论述,真正能够深入堂奥要到几十年以后。我在发言中提到,他笔下的人物带有老庄思想的精神风貌;还提到他对知识分子有偏爱,写得没有像市民人物那样鲜活丰满。第一个小观点受到他的首肯,在发言中称赞了我;第二个观点其实也是中性的描述,被一个已经成名的批评家援引,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其他一些批评家立即奋起反击,会议气氛热烈而且有火药味儿。汪先生则气得满脸涨红,憋足了中气只说出了一句话,我只是写了我的一些朋友!这句话很朴实,意蕴则久远,我要到很多年之后才能够真正地理解,其实,他接续起的是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的志人传统,和我们理解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人物塑造手法大相径庭,从社会学的视角解读会出现美学的盲区。他其后的一些作品,对于知识分子的弱点也有涉及,比如《日晷》,只是含蓄而温婉,有着儒家诗教的传统。我则有些尴尬,好像成了肇事者,被绑在了别人的战车上,以为汪先生会生气,当场也自嘲地辩解了几句。 会议按照流程进行完毕,最后吃饭、道别,和同学一起乘公交车回学校。过了没几天,就收到了他寄来的书和信,反复叮嘱不要搞丢了,也不要引用内容,因为他不愿意别人知道他曾经是这样的。我自然不敢大意,也尊重他的意见,在作文的时候没有引用这本书的内容,只是觉得他的顾虑不大必要。后来对他“文革”后的经历有所了解,特别是渐渐知悉了一些几十年间对知识分子改造的历史,才理解他当年的谦卑、激动和谨慎。因为参与样板戏的创作,也因为“跳出来”为朋友同事说话,被挂起来审查了两年,解脱的时间还不长,他大概还没有完全从惊魂不定的心理状态中缓过来,加上二十年的右派处境,这个几乎不懂政治的老头儿,被政治修理得有些病态的敏感。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汪先生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以后又见过几次,都匆匆忙忙,没有太多的交流,这一次应该算是唯一的长谈了,在他与不少旁人穿插对话的间隙中,零零碎碎交谈的时间拼接在一起,也不超过半个钟头。今年,是他的百年诞辰,我也只能打捞起这最初的记忆碎片,聊作怀念,也聊备后人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