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124(2020)01-0019-06 一、“浪漫青年” 就多数作品而论,五四小说在知识分子题材领域所提供的,“与其说是‘形象’,不如说是‘感受’‘精神现象’”。耐人寻味的是,与其一脉相承,20世纪50-70年代的知识分子叙事中,知识分子形象亦每每“不是作为‘性格’,而是作为某种精神现象、人生感受的寄存者、体现者、表达者而存在”[1]。 “浪漫青年”形象便是其中的重要一例。“在上世纪的50年代,革命激情和‘小资’情调这种奇妙、和谐的结合”[2],曾是投身于革命的青年知识分子沉醉的境界。而“浪漫青年”恰可谓革命激情与“小资”情调这一奇妙的结合所孕育的宁馨儿。《大学春秋》中的女主人公陈筱秋,《红豆》中的江玫,“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林震,以及《公开的情书》中的真真等,皆可归之于“浪漫青年”这一精神类型。 同属“成长”中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谱系,《大学春秋》里的男主人公许谨亮相不久便俨然已成“近在眼前”的“现实中的英雄”[3];而陈筱秋却始终纯真未泯,难以“长大”,在文本中若隐若显,犹如“梦中的少女”。她是山雨欲来的“夏日里的一场春梦”,是大时代的电闪雷鸣中驱之不去的一抹明媚。 小说中,用以表征白亚文、黄美云等大学生的“小资”思想的“于连”这一符号,则有意放大其阶级本性;而用以表征筱秋“小资”情调的“达吉雅娜”形象,作者似更多地抽象其普适意义。作品对白亚文等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的批判,态度坚决,毅然与之划清界限;而对筱秋式的所谓“小资”情调的针砭却姿态暧昧,看似无情却有情。 与其说“达吉雅娜”连同其所表征的思想情感模式意味着青年知识分子青春期一时的多愁善感,不如定义为生命成长中永恒的诗性憧憬。 如果说,作者康式昭寄寓筱秋的经典能指是普希金长诗的诗魂,那么,王蒙在《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中映衬林震的同质化音符则是柴可夫斯基《意大利随想曲》的旋律:“收音机亮了,一种梦幻的柔美的旋律从远处飘来,慢慢变得热情激荡。提琴奏出的诗一样的主题立即揪住了林震的心。他托着腮,屏住了气。他的青春,他的追求,他的碰壁,似乎都能与这乐曲相通。”[4] 林震,身份为“党工作者”,品格气质却仍属“浪漫青年”,给人以“单纯”甚至“天真”的印象。他虽“像个爱幻想的孩子”,却并非一味耽于幻想,耽于迷惘。如同其心仪的那首《意大利随想曲》,微带忧郁、迷惘的音质终究难掩乐曲那激越、进取的号角性主题,小说中,林震亦终于从迷惘与感伤中挣脱,勇敢地吹响了干预生活的理想主义号声。 而以“想象总是好的,实际呢,就那么回事”回应的组织部长刘世吾,竟也是曾经的“浪漫青年”。他曾就读北大,正如他对林震坦言的,“我和你一样地爱读书:小说、诗歌、包括童话”,喜欢过屠格涅夫,“一种清新的、委婉多情的调子”。然而,机关生活教会了他:机关干部“不适合看小说”。从此陷入那可怕的“就那么回事”的冷漠中。 《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有一处意味深长的倒叙,其分界恰以1949年为时间节点:20世纪40年代末正在北大当学生自治会主席的刘世吾犹在“梦想一种单纯的、美妙的、透明的生活”;然则经过了疾风暴雨般的运动,刘世吾革心洗面,书生意气、青春梦想连同革命激情所剩无几,代之以不无教条化的世故、成熟。 黄子平曾以《“弃医从文”的故事》为小标题,分析丁玲《在医院中》何以执意要将主人公陆萍身上的“‘文学气质’作为正面的、明亮的因素加以强调”的用意,因着“这热爱‘文学’的气质分明意味着更多的东西:热情、理想、对现状的不满、改变病态环境的决心和实践等等”[5]。文中在对陆萍这一“医院中新来的青年人”命名时,其实已联想到同一类型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与其殊途同归的命运。曾经,这知识分子特有的浪漫禀赋,还曾激励过旧时代的林道静、江玫们奋起反抗现实,追求理想;于今,当着新中国的社会生活被一体化、秩序化后,这自由不羁、易于促发某种难以驾驭的情绪的浪漫情思却骤然显得不合时宜。《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中,韩常新把小说《拖拉机站站长与总农艺师》还给林震时含沙射影地嘲笑他的那番话:“当个作家倒不坏,编得天花乱坠。”尤其是区委书记对林震的严厉批评“背诵着抒情诗去作组织工作是不相宜的”,皆可谓彼时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背后依稀见出理想未泯的知识分子与现实的深刻矛盾。 近年来,在对“‘小资’情调”的反省乃至批判过程中,“浪漫青年”形象也不可避免的成了祛魅的对象[6]289。在批评家准确地针砭了这类形象青春期的幼稚、肤浅、过度单纯等局限的同时,却每每辞锋失度,疏忽了这种浪漫主义气质中的革命“本质”。 哲人有言:“对我们影响最大的书往往是我们年轻时读的某一本书,它的力量多半不缘于它自身,而缘于它介入我们生活的那个时机。”并把这样的一本书定义为“我们的精神初恋”[7]。借用这一界说,我们不妨把几乎与共和国一起诞生的那代青年人在其生命极其纯真的年代,对于同样年轻的“革命”的那份憧憬与追求,命名为“精神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