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511(2020)01-0005-18 假如我们将胡塞尔的现象学放在自笛卡尔以来的现代哲学历史中来看,那么它的哲学贡献究竟是什么?对于这一问题,当代哲学家和研究者对于胡塞尔现象学的具体理解虽然众说纷纭,但大抵都会接受这样一个基本共识:胡塞尔现象学的原初动机和主要贡献就是克服自笛卡尔以来的现代主体性哲学的“内在化”倾向,消除主体的“内在性”和世界的“超越性”之间的分裂和对立,并且提出了一种“内在中的超越”(transcendence in immanence)思想。具体地说,胡塞尔的现象学揭示了意识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之本质特征。这意味着,意识或自我本身不是一个封闭的内在性领域,而是能够超越自身的“内在性”,意向地“指向”或“构造”某种超越意识自身的东西。因此无论就现象学运动本身、还是就自笛卡尔以来的整个现代哲学历史来说,胡塞尔的意向性学说以及相关的“内在中的超越”思想都堪称是它的最大哲学贡献。① 然而,在海德格尔、舍勒、梅勒—庞蒂、列维纳斯和亨利等后来的现象学家那里,胡塞尔的意向性学说以及“内在中的超越”思想一方面虽然得到了高度的评价,另一方面也饱受批评。其中,列维纳斯的批评非常具有典型意义,也颇能切中要害。列维纳斯指出,胡塞尔的“内在性中的超越性”说在根本上仍然是一种“内在性”的哲学,也就是说,胡塞尔将一切存在物或对象都视为意识的意向性构造物,因此排除和否定了一切“外在性”(exteriority,alterity)、超越性或他者(the Other)的维度。在这一点上,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不仅是一种“内在性”的哲学,而且是一种“总体性”(totality)的哲学,没有给“超越性”或“他者”留有任何余地。从伦理学上说,这是一种典型的自我主义(egoism),也就是将一切非我之物或他者都纳入自我之中,成为自我的意向相关物或构造物。②列维纳斯甚至认为,就内在性和超越性的关系问题来说,胡塞尔的思考不如他所批评的笛卡尔那样深刻和全面。因为笛卡尔虽然强调了我思的内在性,但他并没有把外物和上帝都还原为“我思”的对象或意向相关物,因此为他者、外在性或超越性留下了余地。但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一切超越物都成为意识的意向性指向物、相关物或构造物,或者说,一切超越性都变成了“内在性中的超越”。这等于把超越性完全内在化了,彻底否定了真正的超越性维度。③ 倘若列维纳斯的批评是有效的,那么胡塞尔的现象学相对于笛卡尔的哲学就非但不是一种根本的突破,反而是一种倒退。因此,无论是为了理解和评价胡塞尔现象学在哲学史上的贡献,还是为了澄清现象学运动内部的复杂张力,我们都有必要进一步思考内在性和超越性的关系。 一、胡塞尔:内在性中的超越性 1.笛卡尔与“内在性中的超越性”问题 数学家出身的胡塞尔并不以对于哲学史的博学而见长。与狄尔泰和海德格尔等差不多同时代的哲学家相比,胡塞尔对哲学史的具体知识可谓相当贫乏。但是,这并不妨碍胡塞尔本人对于哲学史的高度重视。尤其是在其哲学思考生涯的中后期,胡塞尔对于自古希腊以来的哲学史表现出越来越强烈和持久的兴趣。在《纯粹现象学通论: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一卷)》(以下简称《观念(一)》)《第一哲学》和《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等著作中,胡塞尔明确地表达了他的现象学——尤其是他后来的先验现象学——对于整个西方哲学传统的回应与继承。在他的心目中,先验现象学作为一种“绝对主体性”的哲学,正是自古希腊以来的西方哲学所要追求的目标。 在胡塞尔版本的哲学史之中,笛卡尔以及他所开启的现代哲学毫无疑问占据了一个决定性的地位。胡塞尔多次强调,笛卡尔在哲学史上第一次揭示了我思作为一个主体所拥有的主体性特征,我思(意识或自我)是一个自我构造或赋义、自我理解和自我负责的主体。但他同时也遗憾地指出,如同摩西虽然看见、但却最终未能到达“希望之乡”,笛卡尔尽管发现了“我思”或意识的新大陆,却没有成功地揭示出我思或意识的主体性。而在胡塞尔看来,真正的或绝对的主体性,只有在先验现象学中才能实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在《观念(一)》中提出了一个广为人知的断言:“现象学可以说是一切近代哲学的隐秘的憧憬(Sehnsucht)。”④ 由此,胡塞尔对于笛卡尔以来的现代哲学——尤其是笛卡尔的哲学——的态度就不难理解了。一方面,他高度肯定了笛卡尔哲学的划时代贡献。也就是说,笛卡尔通过“普遍怀疑”的方法抛弃了我们对于外物或外在世界的素朴信念,返回到了“我思”或意识这个纯粹“内在性”的世界。笛卡尔不仅由此确立了我思的确定性和存在,而且开启了现代的主体性哲学的大门。这是笛卡尔以及他所开创的现代哲学优越于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代哲学之所在。“这门哲学改变了哲学的总体风格,它完成了从素朴的客体向一门先验的主体主义的彻底转变,这门先验的主体主义总是在不断重新地、但却始终令人不满足地尝试着达到一个纯粹的最终形态。”⑤因为古代哲学的出发点并不是具有内在性的我思或意识世界,而是具有超越性的外在对象世界。但另一方面,胡塞尔也指出,笛卡尔虽然发现了我思或意识这个内在性的世界,但却误入歧途,将这个内在性的世界“实体化”或“形而上学化”。具体地说,他把意识或我思当成一个与外物相对的形而上学实体,也就是所谓的心灵实体。这样一来,笛卡尔就只能坚持一种形而上学的二元论:心灵是非广延的思想实体,而物体或外物是非思想的广延实体,二者互不相干。⑥更严重的是,笛卡尔无法解释作为内在性世界的我思或意识同外物或超越的世界之关系,而是只能诉诸作为无限实体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