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9年6月举行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右翼民族主义政党和反对欧盟建制的民粹主义政党一共获得了112个席位,虽然没有出现选举前各国担心的“疑欧派”在议会中占据半壁江山的窘迫局面,但英国、法国、意大利和波兰四国的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政党均有效瓦解了中左和中右的选民基础,稳居第一大党。①自20世纪50年代欧洲一体化启动以来,功能层面的逐渐融合使当今的欧盟成员国之间彼此高度依赖,欧洲单一市场的拓展、欧元的诞生和申根区的建立在制度层面不断消解主权国家边界的意义和作用。然而,近年来,欧盟国家的民意出现了复杂而微妙的变化,具体表现为英国脱欧党、法国国民阵线、意大利五星运动党和荷兰自由党等右翼力量的崛起。这些新的政治势力对国家利益和“民族性”的强调远高于对欧洲一体化的兴趣。换而言之,欧盟并未像很多专家学者——无论是联邦主义者还是功能主义者——预言的那样,伴随着一体化程度的加深,越来越多的功能将由联盟来承担,民族国家变得无足轻重,甚至被完全替代。② 现有文献对这一现象的解释可以归为两大类:一是强调经济因素的影响,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欧盟经济增长的放缓乃至全球贸易不确定性的加剧使得繁荣时期掩盖的问题逐步显现;③二是强调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和种族主义等保守政治理念的回潮。④第一种解释的问题在于,经济环境的恶化既有可能导致欧洲的分裂也有可能加速一体化的继续深化。因为欧洲一体化的最初动力就是克服狭小的国内市场和各自为政的经济策略,调动整体资源而不是单靠每个民族国家自身的力量来重建战后的欧洲。欧洲关税同盟和单一市场的建立也是为了对冲全球贸易和金融体系的波动性。因此,遭遇危机的成员国不一定会选择对抗欧盟。经济困境导致欧洲一体化受阻的因果必然性缺少论证。第二种解释的问题更为隐蔽,从表面上看,因为民族主义强调国家利益,因此民族主义的回潮导致一体化受阻是相当令人信服的论点。然而,一个非常关键但经常被相关领域的学者忽略的问题是:民族主义确实给一体化带来了挫折,但究竟是什么力量在维系欧盟成员国内部的民族主义?也就是说,一体化的超国家理念经历了三代人的论证、传播、普及并实质性地超越了边境、统一了货币之后,面对早就被宣布要退出历史舞台的民族主义为什么还是不能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早在欧洲一体化突飞猛进的阶段,历史学家阿兰·米尔沃德(Alan S.Milward)就相当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普遍存在的错误认知,即相互依赖的增加导致民族国家主权让渡的增加是一个持续的、线性的过程。⑤这种错误认知的出现有很多原因,包括自由主义经济学理论的话语霸权、民族主义的污名化以及功能主义在实践层面的胜利,但更为根本的是对民族国家的实际政治意义缺少认知。这种认知的缺乏不仅发生在政策制定层面,同时也发生在与民族国家相关的理论研究层面。在讨论欧洲问题的过程中,人们的注意力过度集中于“压死骆驼的稻草”,而不是骆驼本身。 本研究从欧洲一体化的理论源头入手,重新梳理大卫·米特兰尼(David Mitrany)提出功能主义路径的历史和理论背景,指出以功能主义为基底的欧洲一体化进程从未获得消灭民族国家、实现深度政治融合的理论保证。然而,后来的理论家对功能主义以及米特兰尼核心关切的系统性误读,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米尔沃德指出的线性错误认知。从本质上而言,功能主义路径指导下的一体化进程未能替代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的三项基本政治功能:一是确保相当范围内的政治团结,弥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自由市场经济对传统道德和宗教共同体的瓦解,对抗个体由于日益原子化而导致的脆弱和异化;二是维持福利国家的道德前提,福利国家带来的去市场化是欧洲一体化成功的重要隐性条件;⑥三是共识的再生产,根据民主化理论,共识的存在是现代民主制度有效运行的基本前提。 本研究在深入挖掘和系统性讨论民族国家理论的基础上,辅以田野调查和文本分析的研究方法。笔者于2013-2016年间在苏格兰和英格兰进行了分阶段实地调研,2018年在法国和德国进行了单次实地调研,2019年又于德国进行了单次田野调查,收集了基层民众对欧洲一体化的认知与态度,为以理论探讨为主体的研究提供了有力的经验支撑。 一、“欧洲一体化”的两种叙事 当代意义上的欧洲统一理想诞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灰烬中。1945年,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无论民主主义者还是帝国主义者,都相信欧洲的统一能最终替代无以为继的大陆均势,促进主要国家之间的合作,防止毁灭性战争的再次爆发。然而,一体化并非欧洲的宿命。煤钢共同体(The European Coal and Steel Community)的建立在20世纪50年代并非必然发生的事件,更多的是政治选择的结果。⑦尽管在过去的70年中,欧洲国家领导人通过一次又一次艰难的政治选择推动了“统一欧洲”的大踏步前进,但一体化的内在目标究竟为何从来不是明白无误的。事实上,“欧洲”这一概念长期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一种是世界主义的,另一种是民族国家的。 (一)世界主义的欧洲 尽管欧洲一体化正式启动于1950年,但“统一”的欧洲这一观念由来已久,它既是罗马帝国的遗产,也是基督教神权的遗产。众所周知,罗马帝国崩溃后,欧洲在政治和军事上陷入了长期的分裂,1500年左右,欧洲国家的数量高达五百个。⑧但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仍然基于宗教共同体的逻辑,致力于维系一个共同欧洲的纽带。到18世纪,尽管政治上依然分裂,而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仍然明确地论及“欧洲各国之间构成了一个无形的国家”。⑨18世纪著名的国际法学家瓦泰尔(Emerich de Vattel)也指出,欧洲构成了某种政治体系,居于世界一隅的各国通过彼此之间的相互关系和各种利益将这一实体联系在一起。他认为,欧洲就像一个“共和国”,各个成员尽管相互独立但通过共同的利益整合在一起,维系着欧洲的自由与秩序。⑩汉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在《国家间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一书的第十四章用大量篇幅旁征博引地回顾了历史上的“欧洲统一原则”。他认为,欧洲协调一般被认为是创建于1814年2月5日,奥地利、英国、普鲁士和俄国代表在这一天发表的声明称,他们不是以各自国家的名义发表声明,“而是以这些国家所组成的整个欧洲的名义”。(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