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作为文化机构的博物馆积极挖掘自身资源,展开丰富多彩的文化生产活动,文博节目、博物馆文创、博物馆微博和微信公众号等文化形式呈井喷状涌现,形成“博物馆热”的文化景观。随着博物馆文化生产热潮的持续升温,博物馆藏品以及馆场环境作为文化资源,已溢出物品和建筑原属的固定物理空间,以全新的姿态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多维空间之中,让博物馆文化在当下生活中发挥着更为显著的作用。可以说,“博物馆热”已成为当代中国的重要文化现象。尽管学界已展开对“博物馆热”现象的研究,但是现有的研究分散在传播学、文博研究、文化产业、文化设计等不同学科领域,多是研究具体的博物馆文化产品,缺乏对当代博物馆文化的生产特征和文化效应进行整体性把握,尤其是忽略了这种文化生产对文学资源的大量调用以及对文学表达的依赖。在把握当代博物馆文化的总体性生产特征的基础上,分析文学如何参与这种文化生产,对于我们充分理解当代博物馆文化的内在生成逻辑具有重要意义。 一、当代博物馆文化的转型和文学的参与 现代技术、经济、政治等社会要素在文化生产中的深度卷入,重构着博物馆的外部生存环境,一方面为博物馆提供新的发展机遇,另一方面也让博物馆既有的文化形态面临新的挑战。如何在新的文化场域中获得、巩固自身的文化位置,是当代博物馆试图解决的核心问题。当代博物馆主要通过文化职能的转变和拓展,进行自我调整、自我重构,以此来对外部环境的变化做出回应。当代博物馆的文化职能不再只是对物的收藏和展示,更是对自身文化资源进行延伸和推广,让博物馆中的“过去”延伸到当下、延伸到更广泛的受众群体之中。博物馆文化职能的这种转变,必然带来它对自身文化身份的重新定位:博物馆作为一种文化生产机构,需要依托自身资源进行多维度的文化再生产,不仅要生产与博物馆资源相关的文化产品,也要重新生产博物馆自身的文化形象、文化品牌,更要通过这些生产提高自身的文化竞争力,实现对大众的文化引导,从而达成博物馆文化功能的延伸。这实际上是对文化能力的生产。 从近年来中国的“博物馆热”来看,博物馆文化职能的转变,事实上推动了博物馆文化的自我蜕变和转型。首先,当代博物馆文化不再仅仅是关于“过去”的文化,而是沟通“过去”和“现在”的活态文化,力图让“过去”延伸到当下。或者说,当代博物馆文化是“过去”与“现在”融合而成的新文化,它试图用“过去”推动“现在”的发展,最终让博物馆中的“过去”成为当代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不断推陈出新的博物馆文创、文博节目等博物馆文化形式,正是用博物馆中的“过去”推动当下文化创意、影视文化向前发展。形态各异的博物馆APP,则把博物馆中的“过去”延伸到数字空间中,扩充着数字文化的发展空间。其次,当代博物馆文化不再只是关于“典藏”的文化,不再只是专业群体或者精英人群的领域,也是面向大众的文化形态,它致力于沟通典藏与日常,让典藏的文化意味进入到日常的生活体验之中。当代博物馆文化通常以较为贴近大众日常生活的文化形式,来搭建大众和博物馆之间的桥梁。无论是文创产品、影视节目,还是微信、微博、手机APP等都是与当下大众生活紧密联系的文化形式,当代博物馆通过这些形式来展示和传播自我的过程,也是使“过去”延伸到“现在”,使典藏走入大众生活的过程。 文学参与博物馆文化生产,是当前博物馆文化转型中普遍而突出的现象。细究当代博物馆文化产品,可以发现,它们的内部构成体现出显著的文学化特征。为了更好地让博物馆中的“过去”延伸到当下、延伸到大众中,当代博物馆的文化生产频频把文学引入自我重构的过程中。文学是人类感知和解释世界的独特形式,文学表意机制的想象性、审美性,能为我们提供超越性、愉悦性的生命体验。当代博物馆用文学化的方式对自身进行再编码,来对自身进行软处理,以更为生动形象的方式来诠释自我,吸引更多的受众。其中,文学性虚构和文学性修辞是当代博物馆对自身进行文学化重构的主要表意形式。 二、文学性虚构:当代博物馆新感性空间的发生器 文物是过去时代遗留至今的物质实体,然而它所携带的文化信息往往是模糊的、片段式的,考古和研究致力于把这些信息还原为史实,使文物成为一个可以理解的意义结构。但对于面向当代、面向大众的博物馆文化生产而言,更需要对文物进行通俗讲述,把残篇断简的信息连缀成一个相对完整,且具有可读性的叙事。如此一来,文学性虚构就成为博物叙事的基本构成因素之一。 虚构是文学生产意义的独特形式,文学通过虚构连接现实和想象,连接经历与体验,编织出新的认知空间与审美空间。因此,文学虚构为人类提供创造世界和塑造自我的有效范式,在这种双重塑造中推动经验世界的拓展与增殖。文学虚构主要是通过“越界”来创造世界。伊瑟尔曾指出,文学虚构是“一种对现实世界进行侵犯的有意识的行为模式,于是虚构就成了越界的行为。虽然如此,它对被越界部分却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结果,虚构同时撕裂分散和加倍拓展了这个供它参照的世界”①。也就是说,文学虚构跨越现实的多重界限,建构出想象和现实交融的新世界,对现实进行拓展和超越。当代博物馆借助文学虚构的形式来展示自我,正是试图通过跨越实在世界中的博物馆界限,在想象和现实的交织地带构筑出新的博物馆世界,来拓展博物馆的经验空间。同时,在虚构世界中,弗洛伊德所说的“现实原则”失效,现实的压抑被解除,人的心灵得到释放,感性和理性得以协调,催生出马尔库塞所说的“新感性”②,进而实现人的自我扩展。虚构化的博物馆世界,摆脱“现实原则”的束缚,为受众提供感知博物馆文化的新空间,促使受众调整、更新他们体验博物馆文化的方式,进而让受众在获取博物馆新知时也实现自我提升。 当代博物馆借助文学虚构的形式,创造新的“可能世界”,为博物馆营建出新的存在方式和感性空间。“可能世界”是莱布尼兹1710年在《神正论》中提出的概念,试图对神进行维护,原意是指世界有很多种存在的可能,上帝为我们提供的是最好的“可能世界”。20世纪中叶,语义逻辑学和文艺学等学科领域开始对这一概念进行新的挖掘,其中,文艺学用它来重新认识文学虚构的内部构造。文学中的虚构世界,是一种“三界通达”的特殊可能世界,它的“基础语义域是可能世界,一边寄生于实在世界,另一边可以卷入不可能世界”③。传统的博物馆文化建构主要围绕现实中的博物馆及其藏品而展开,人们的博物馆体验大多被圈定于实在世界中。当代博物馆的文化生产则试图借助文学虚构的表意方式,在现实元素与想象经验共存的张力结构中,创造新的“可能世界”,来改造、扩充博物馆的经验空间,使之从有限的实体空间弥散到没有边界的感性空间。例如,《国家宝藏》、《上新了·故宫》一类的文博节目运用形象的视听艺术和文学性虚构来演绎文物的历史,让文物在虽非实有但合情合理的虚构世界中得到活灵活现的呈现。文物的意义从僵化的历史秩序中被释放出来,在虚构世界中获得更多元的存在维度,获得新的生命。《国家宝藏》第二季第一期在介绍四川省博物馆的“东汉制盐画像砖”时,王洛勇扮演的诸葛亮和两个盐商之间的故事,生动形象地演绎出“东汉制盐画像砖”的历史背景和文化意义。“东汉制盐画像砖”是古代巴蜀地区人们用天然气煮盐的劳动场景的真实写照,从考古上证实了我国是世界上最早采用天然气煮盐和开凿天然气井的国度。诸葛亮和盐商的故事中,有对与“东汉制盐画像砖”相关的真实历史的叙述,如故事中关于四川井盐的制作方式在晋朝张华《博物志》有记载,诸葛亮到临邛县观察“火井”的细节则在《华阳国志·蜀志》中也有记载。同时,叙述中的虚构元素也非常明显,如诸葛亮与盐商之间的周旋、诸葛亮发明竹筒储存天然气引井火煮盐等情节都属于文学想象,使其中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活,细节更加丰满。史实与虚构融合而成的故事,让“东汉制盐画像砖”游移于“三界通达”的“可能世界”中。文物因此变为敞开式的存在,它从独立的“物”转化为与多元世界紧密关联的“事物”,文物的经验空间由此得以扩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