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米歇尔·希尔姆斯(Michele Hilmes)发表她的评论文章《声音文化研究:真有这样一个领域?真有那么重要?》①之后的十年中,没有人可以否认声音吸引了许多学科学者们的想象力。除了出版大量有关声音和倾听的文章和书籍,还有源源不断的选集,如米歇尔·布鲁(Michael Bull)和莱斯·拜克(Les Back)的《听觉文化读本》(Auditory Culture Reader)、威特·厄尔曼(Veit Erlmann)的《倾听文化》(Hearing Cultures)、乔纳森·斯坦恩(Jonathan Sterne)的《声音研究读本》(Sound Studies Reader)、特雷弗·品池(Trevor Pinch)和凯瑞恩·比斯特沃涅(Karin Bijsterveld)的《牛津声音研究手册》(Oxford Handbook of Sound Studies),以及劳特利奇出版的四卷本《声音研究》(Sound Studies)。②像所有选集一样,这些卷册描绘了经典文本,组织了话题,定义了中心问题,以及建立方法论,即使是仅仅通过例子。类似成果也包括《声音研究》这样的旗舰期刊的创立。回头看希尔姆斯这篇文章的标题,我不禁留意到两个有趣的特性。首先希尔姆斯标题中的“是”(is)表明,“声音文化研究”这个领域是否存在,还有一些不确定性。她的疑问与现在正在讨论的如下问题非常不同:“声音研究是一个领域,还是一个学科?”③这里的“是”(is)是作为一个系词,而非存在量词发挥作用。其次,“声音文化研究”这个短语并没有真正从口语中消失,但我们目前用来表示这个领域/学科的术语更时髦:“声音研究”和“听觉文化”。前者类似于美国研究或电影研究等学术学科。后者更接近于视觉文化,这一视觉文化领域是通过区别于艺术史的传统方法和对象,以及与人类学的亲和关系来界定的。“声音文化研究”(sound culture studies)这个短语可能比单独这两个词,更能描述在“声音研究”和“听觉文化”的旗帜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学术讨论中,“声音研究”和“听觉文化”经常同义地指示相同的作者、文本、个案研究和方法论。作为标签,人们可能会愚蠢地过度解读它们之间的差异。就像金星和磷火一样,“听觉文化”和“声音研究”可能确实指的是同一个东西,即使它们感觉不同。 然而,我想探讨这两个术语之间可能的区别。在这篇文章中,我将探讨声音研究中一个通过关注声音的本体论,从而有别于听觉文化研究的学术领域。这片天地建立在吉尔·德勒兹的工作之上,以发展一种关于声音的哲学自然主义。声音研究中的“本体论转向”与人文学科所谓的“语言学转向”相对立,直接挑战了听觉文化、听觉技术和声音技术中介的相关研究,更青睐声音属性、身体和媒介的普遍话题。为了更详细地说明这些问题,我将关注克里斯朵夫·考克斯(Christoph Cox)、史蒂夫·古德曼(Steve Goodman)和格雷格·海恩格(Greg Hainge)这三位理论家的工作。这三位理论家都从本体论的角度发展了他们的声音理论,也明显都受到德勒兹或他的学生布莱恩·马苏米(Brian Massumi)的影响。海恩格在《噪音物质:迈向一种噪音本体论》(Noise Matters:Towards an Ontology of Noise)中,发展出了一套适用于跨媒介的噪音本体论理论;古德曼在《声波战争:声音、情感和恐惧的生态学》(Sonic Warfare:Sound,Affect,and the Ecology of Fear)一书中,发展了一套声波振动力本体论,关注振动的身体性和情感性力量;哲学家和艺术评论家考克斯,在他的众多文章和专著章节中发展了一种声音的物质本体论。 我的目的既不是鼓励也不是阻止使用“声音研究”或“听觉文化”的标签,而是挑战我认为恼人的和不可信的一系列论点。在讨论古德曼、考克斯和海恩格所共享的形而上学框架之后,我将考察古德曼关于振动的理论,尤其关注情感和认知之间的关系。接下来,我把考克斯和海恩格放在一起讨论,探究声音本体论与他们的艺术作品理论之间的关系。在上述所有情形中,我会关注那些“本体论转向”遭遇文化和价值问题的地方。 一、虚拟和实存 古德曼、考克斯和海恩格创造了独特的声音本体论,并共享了一个形而上学系统,即德勒兹对“虚拟”(virtual)和“实存”(actual)的二分法(dichotomy)。根据考克斯的说法,“实存”和“虚拟”指向的是“在自然流动中,经验个体与力量、权力和差异之间的区别,以及产生这种区别的强度”。④自然界力量是具有强度和差异的,它们不同于在这种力量基础上产生的对象。自然作为力量是永恒差异的,而从这些力量中产生出的对象,在现代哲学传统中具有广延实体(res extensa)稳固性和持久性的表象。“实存”是对那些表面上固着的、经验性东西的命名。“虚拟”是永恒的不同力量的混合体,它们把实存变为存在。如果说“实存”指的是可能(possibilia)实现的范围,那么“虚拟”就是纯粹可能性或纯粹潜力的领域。在《差异与重复》(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一书中,德勒兹用“差异”和“多样性”来描述这种二分法(dichotomy),他指出: 差异不是多样性。多样性是被给定的,而被给定物(所与)是被差异所给定的,被被定物被差异给定为多样性的(Diversity is given,but difference is that by which the given is given,that by which the given is given as diverse)。差异不是现象,但是无限接近现象……每一现象都指向一种不平等,又受到这一不平等的制约。⑤ (实存的)事物的多样性依赖于(虚拟的)差异,这正是自然的中心。德勒兹经常用类似康德的术语来描述实存与虚拟的二分法。然而正如考克斯指出的,这一“虚拟”不应与康德的可能性条件相混淆,因为德勒兹的“可能性条件并不像康德那样,是概念性或认知性的;它们是自然自身中完全物质的和内在的”⑥。 实存和虚拟的形而上学包含了有关文化和自然的一个特定观点。表象,或经验事物的“多样性”,“是物质密集的‘差异’的产物或表现,在物理、化学和生物物质的微观层面上运作,但在实存的、广泛事物层面上仍然是虚拟的、不明显的”。如果接受了这个前提,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些)差异并非源自语言、概念或文化,只是在表征和意义的层面下运作,这些差异存在于自然本身”。⑦考克斯很快从声言虚拟不是“文化起源”,转变为支持虚拟的运作“在表征和意义之下”。在这一话语中,类似“表征”和“意义”这两个与“实存”相一致的术语,并不是简单地指向康德意义上的感知或语言意义。相反,这些术语代表了各种解释学和阐释的承诺,比如文化研究、现象学、历史决定论和解构主义等。广义地说,“表征”指的是面对世界的各种人类中心的方式,是从康德的先验范畴到新康德主义的认知历史模式,从胡塞尔现象学的时代到存在于德里达表征限制中的延异。同样,“意义”不仅代表分析哲学的语言中心传统,也代表结构主义和符号学。考克斯、海恩格和古德曼,在他们对虚拟和实存的形而上学的肯定中,共享了对“表征和意义”的批判。尽管他们的本体论项目各不相同,但他们向本体论的转变是为了智取(outwit)所谓的语言学转向,或用计击败认知、意识、人类中心主义、现象学或文化的特权。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