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每一年的长篇小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一年的时间里,长篇小说——这个特别需要时间的小说文体,究竟能发生多大变化呢?有时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变化都是正常的。但是,2019年的长篇小说还真是与2018年有很大的不同:2019年要评选第十届茅盾文学奖,2018年无可避免地成为长篇小说生产的“大年”,很多作家将自己多年打造的作品在这一年出版,这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因此,2018年的长篇名作云集。比较起来,2019年的长篇小说在出版气势上就略逊一筹。但是,文学生产与物资生产毕竟不同。2019年的长篇数量上引起反响的作品不如2018年多,但有分量、有突破性的作品同样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阿来的《云中记》、邓一光的《人,或所有的士兵》、王松的《爷的荣誉》、付秀莹的《他乡》、庆山《夏摩山谷》、冯骥才的《单筒望远镜》、马笑泉的《放养年代》、格非的《月落荒寺》、陈应松的《森林沉默》、蒋韵的《你好,安娜》、徐贵祥的《穿插》、刘庆邦的《家长》、张欣的《千万与春住》、张庆国的《老鹰之歌》等,都是可圈可点值得阅读的长篇小说。 《云中记》与小说的情感深度 阿来在《机村史诗》的读书会上说:“什么是小说的深度?小说的深度不是思想的深度,中国的评论家都把小说的深度说成是思想的深度,绝对不是。你有哲学家深刻吗?你有历史学家深刻吗?我说小说的深刻是情感的深刻。当我的情感空空荡荡的时候,我自己都没有深度的时候,我是一个干涸的湖底,还能给别人讲故事吗?不可能。很多作家把自己写死了,大概就是这样。”阿来对情感深度的认知和表达,有着深厚的社会生物学基础,有着他对自然万物的深刻了解与体察。2018年11月17日在北师大召开的阿来作品国际研讨会,会标就是“边地书、博物志与史诗”。其中的“博物志”,从一个方面提炼出了阿来小说创作的重要特征。博物,不止是指阿来自然知识的渊博,更是指他对所有生命、一草一木、一花一鸟的热爱、敬畏与尊崇。通过阿来的作品我们发现,在阿来的文学世界,生命是大于和高于人性的概念。人的生命是指人的血肉之躯,是天赋人权,是人的自然权利。这种权利受到人类理性的指导与规定,他人的自然权利不容侵犯。当然,生命也必须承担一定的义务;人性,是指人类普遍具有的心理属性,是人类的天性,人性蕴含于生命之中,无论性善性恶,生命首先是前提。因此,阿来的小说中的亲生命性,不止是对人类生命的相亲相爱,同时包括自然界所有的生命。 《云中记》的写作起始于2018年——汶川地震十周年。阿来说“大地震动,只是构造地理,并非与人为敌。”这种“与人为善”“与事为善”的情感态度,是《云中记》的基调。小说通过阿巴回归云中村,在重现当年大灾难场景的同时,在描摹抢险救灾社会全员行动的同时,更着意书写了祭师阿巴对生命的尊崇、敬畏和记恋,回归云中村的决绝、坚忍和无可阻挡。阿巴执意要回到云中村。在他看来:“是你们让我当回祭师的。当我穿上祖辈人穿过的法衣,敲了甜蜜敲过的鼓,摇了甜蜜摇过的铃,不管政府有没有让我当这个非物资文化,我就是云中村的祭师了。政府把活人管得很好,但死人埋在土里就没人管了。祭师就是管这个的。”还不止如此,在阿巴看来,他安抚鬼魂的事,就是安抚人心。就是为了不让村里人再顾影自怜、心志都散了。云中村要灾后重建,首先要凝聚人心。如果是这样的话,阿巴和政府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安抚人心,重聚心志。阿巴多次谈到对亡魂有无的问题,他也不能断定。但是,他对亡灵的记挂、对祭师职守发自肺腑的认真履行,感人至深。不放弃亡灵,是对生命敬畏和尊重的另一种方式。作为乡干部的外甥仁钦,同样履行着自己的职守。他领导救灾,日夜操劳几乎面目皆非,甚至舅舅和乡亲们都没有认出他来。但舅舅阿巴执意回云中村是违反纪律的。他也因此丢了乡领导的职位。仁钦和舅舅阿巴的观念不同,但他们的初心都是仁爱之心,都关乎关爱。这是亲生命性的另一种表达。这里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也没有价值观的截然对立。是他们处理同一个问题的方式的差异。后来我们也看到,村长主动提出要祭山神,过“山神节”,一定要把“山神节”搞得像模像样。这是对藏族地域文化的尊重,是对地方性知识、习俗的尊重,也是对亡者的一种合乎情义的伦理。另一方面,阿来对地方性知识的书写,同时还来自于他对这样一种边缘经验的理性认知。地方性知识的意思,正是由于知识总是在特定的情境中生成并得到辩护的,因此我们对知识的考察与其关注普遍的准则,不如着眼于如何形成知识的具体的情境条件。小说就是对这一具体条件最生动和形象的书写。 当然,小说中对生命的亲近,不止是对人类生命的亲近。同时也反映在对其他生物的情感关系。阿来用耐心、也细微也充满了欣喜的笔触,写了阿巴的深情、写了雄鹿走进院子挑选食物的场景。云中村已是满目疮痍一片废墟,除了阿巴冥想中不散的鬼魂,几乎一无所有。但是,云中村还有生命,还有新生鹿角的雄鹿。对生命的敏感和亲和,在《云中记》中俯拾皆是。《云中记》就是要绝处逢生,就是要在死亡的废墟上歌唱生命的伟力和无限可能。小说中到处有声音响起,到处有不同的气味扑面而来,到处有五颜六色的颜色布满天空和大地。比如马脖子上的铜铃声、飞起的惊鸟、溪水飞溅声,阿巴和亡灵的对话声,还有:“这时,他听到了一点声音。像是蝴蝶起飞时扇了一下翅膀,像是一只小鸟从里向外啄颇了蛋壳。一朵鸢尾突然绽放。”在阿巴那里,是有如神助,妹妹的亡灵听到了阿巴的声音,阿巴热泪盈眶,他哭了;在阿来那里,是生命无处不在,有生命就有诗篇;那各种味道,有野菜、蘑菇、牦牛肉、藏香猪肉、酸模草茎、酥油、干酪、茶的味道,丁香花等等的味道;这些声音和味道的书写,使小说充满了人间性,声音和味道是有感知主体的,这主体就是人类的生命。因此,《云中村》的人物、情节、细节和场景,无不与生命有关。小说的情感深度,也盖因为小说书写了对生命的尊重、敬畏和亲生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