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73(2019)06-0001-13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9.06.001 在五四时期,关于文明①复兴问题,中国知识者主要持三种立场:陈独秀、胡适等《新青年》同人力主全盘西化,服膺欧洲中心主义的普遍文明论;梁启超、杜亚泉等人在“一战”后展开西方文明批判,希望通过中西调和生成世界新文明;辜鸿铭、梁漱溟等传统主义者则决意“归宗儒家”②,主张中国文化、文明的世界化。一方面,三种立场之间构成强烈的对抗性,尽显五四文明论的多元面向;另一方面,通过文化运动复兴文明,又是不同知识者的共识。实际上,不能把五四知识者复兴中国文明的历史实践,仅仅置于中国这一区域文明背景中来理解,而是应该将之置于全球现代性——人类文明“第二轴心期”的世界史视野中进行考察。与人类文明在公元前500年左右的第一次崛起的轴心期一样,以14-17世纪欧洲文艺复兴为起点的现代文明,则构成人类历史上的第二轴心期。这个时代再一次将人类历史一分为二,结束数千年来相互隔绝的古代文明,建立了真正世界性的现代文明。仅就普遍化、全球化、一体化的程度来看,现代文明才真正堪称是一个轴心期文明。即便如此,按照雅斯贝斯的论述,这个被称为现代的“第二轴心期”与人类历史上的其他飞越时代一样,不过是对于轴心期的革命性复归。③据此言之,中国现代转型不仅是一个参与建构第二轴心期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批判性地复归轴心期的过程;不仅是一个回应西方文明冲击的现代性进程,也是一个中华文明复兴的反现代性进程。革命与复古、世界化与本土化、全盘西化与归宗儒家、评判的态度与永恒的复归,构成20世纪中国文明复兴运动的复合面向,并突出体现于五四新文化运动。 一、文明的冲突与现代中国 自晚清到五四的中国现代转型,大体上是一由外及内、从器物到文化、从局部到总体的变革进程,五四新文化运动是这一历史进程的高峰。以文化运动推动社会变革的五四现代性设计,其实是一个以思想文化为方法“再造文明”⑤的总体性变革方案。文化革命之所以风靡一时并后续有继,是因为相对于客观具体的器物、制度,内涵含混、界限模糊的文化,似乎更具历史统合性、主观整体性及抽象涵盖性,故而以文化为方法的革命,被认为是能够带来由内及外、辐射全局的总体性革命。 在这一时期,无论是激进主义者陈独秀,还是传统主义者梁漱溟,都极为肯定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意义。双方一致认为,唯有在伦理、思想、文化等方面进行改革,中国问题才能获得根本解决。在《吾人最后之觉悟》一文中,陈独秀历数自明朝中叶到民国初年的中国国民觉悟史,认为这是一个从器物到思想、从学术到伦理的觉悟进程:至“今兹之役,可谓为新旧思潮之大激战……吾曰此等政治根本解决问题,不得不待诸第七期吾人最后之觉悟。……吾敢断言曰: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⑤。梁漱溟非常认同陈独秀的判断,极力称赞新文化运动的开创性意义,认为提倡思想文化改革,是开一代风气之举:“陈先生在他所作的《吾人之最后觉悟》(原文如此,引者注)一文中以为种种改革通用不着,现在觉得最根本的在伦理思想。对此种根本所在不能改革,则所有改革皆无效用。到了这时才发现了西方化的根本的所在,中国不单火炮、铁甲、声、光、化、电、政治制度不及西方,乃至道德都不对的!……陈先生很能认清其不同,并且见到西方化是整个的东西,不能枝枝节节零碎来看!这时候因为有此种觉悟,大家提倡此时最应做的莫过于思想之改革,——文化运动。经他们几位提倡了四五年,将风气开辟,于是大家都以为现在最要紧的是思想之改革——文化运动——不是政治的问题。”梁漱溟进一步认为,中国现代转型到达伦理、思想、文化这个层面,已经涉及不能回避的根本性问题:“西方化对于东方化,是否要连根拔掉?”“此时问到根本,正是要下解决的时候,非有此种解决,中国民族不会打出一条活路来!”⑥ 面对这个根本问题,包括激进、保守两个方面的五四新文化运动,集中展示了中国现代转型的最新面向:在转向内在、文化革命的同时,又趋向实现全面、整体的革命,全盘西化论与归宗儒家论的出现,就是彼此对立的两个文化革命总体论策略。陈独秀建构起一个西方化、现代化在中国逐渐展开的历史叙事,最终指向西方文明在中国的全面实现,中国现代历史就是一个汇入西方文明的历史,世界史就是西方文明世界化的历史。梁漱溟则建立一个中国文化翻身的必然性论述,中国文化最终会完成对于西方文化的全面取代,现代中国历史将是一个中国文化普遍化、世界化的历史,世界史就是中国史。二者皆想象了一个没有“他者”的一元文明图景,而历史将在这个总体性世界中走向终结。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激进现代性设计,建立在两种假定的基础之上:一个是西方中心论,中国现代性是对于西方现代文明冲击的反应;另一个是现代中心论,即在旧/新、古/今的线性逻辑中确立现代的合法性。陈独秀、胡适等《新青年》同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经典现代性认识的代表。不过,这种非新即旧、非今即古的激进主义立场,是通过一种激烈抗辩的姿态来确立的,他们对于儒家中国的全面反动,恰恰显示出现代性不是建立在传统失落的基础上,而是形成于跟传统的对抗中。传统的衰落、消失,不是现代的胜利,而是现代的失败。陈独秀、胡适之西方中心、现代中心的全盘西化论,是建立在文明冲突基础上的一元现代性论述,预设一个现代与传统之间在时间脉络中的冲突状况,是确立现代性之历史合法性的基础。在有关现代文明的论述中,陈独秀建立起一个中国文明、印度文明、西方文明并存的世界状况,但是将中国文明、印度文明从与西方文明并存的空间结构,转换为古今发展的线性时间性结构,彼此共存、互相影响的东西方文明,变成西方文明风靡亚细亚的单向扩张。现代性就变成西方文明的冲击与东方世界的反应的过程,并消除了来自中国、印度对于现代性的文化抵抗。⑦实际上,全盘西化的激进态度,恰恰显示出全球现代性的内在矛盾,其合法性只能确立于东西古今新旧的冲突中。没有对来自东方、传统的挑战的回应,现代文明无从确立自身的合历史性。也就是说,为了确保自己之空前的“现代性”,现代不得不时刻发明出需要否定的传统,这个被否定的传统甚至也包括现代自身。对于辜鸿铭、梁漱溟等中国传统主义者而言,他们立足儒家文明对抗西方文明的主体性立场更为明确,然而他们并非以“归宗儒家”为目的,而是试图在与西方文明的对抗中确立儒家文明的普遍性与现代性。梁漱溟的中国文化翻身论,奠基于东西文化冲突之上,即要在西方文明奠定世界霸权的状况下,试图创造出一个东西文化对垒的局面,其根本问题指向不是东方文化废不废绝、保存不保存的问题,而是东方文化能不能历史复兴,并能够像西方文化一样普遍化、世界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