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俗希望我们把机器作为技术的一个子集来谈论。我们倒真应该认为技术的问题域依赖机器的问题域,反之则不然。机器可能会变成技术的先决条件,而不是技术的表达。机器论是魅惑(fascination)的对象,有时是谵妄的对象。关于这一点,存在着一整部历史上有记载的“动物寓言集”(bestiaire)。自从哲学诞生以来,人与机器的关系成为发问的一个源头。亚里士多德认为技术性(techné)的任务就是创造自然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从“知识”而非“制造”的范畴出发,技术性在自然与人类之间插入了一种创造性中介,后者的调解身份是持续含混的根源。关于机器的各种“机械论的”观念使机器清空了一切,而这一切可以使之逃避一种单纯的、各部分相互外在的构造。“生机论的”观念把机器看作生物;除非生物被看作机器。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①开启的“控制论的”视角把生物系统看作是各种配备反馈原则的特殊机器。新近出现的“系统论的”观念发展了自创生的概念,同时把这一概念留给生物机器。在海德格尔之后,哲学方式使技术性——在它与现代技术的对立中——承担了一项“揭示真理”(dévoilement de la vérité)的使命,这一使命将“通过具体来探寻真实”。哲学方式就这样把技术性钉在了本体论的基座(根基)上,并危及它的过程性敞开的特点。 通过这些见解,我们将尝试着辨别本体论强度的各种界限,并在技术、社会、符号、价值论的化身之下来考虑整个机器论。而且这意味着要重建一种远远超越技术机器而发展起来的机器概念。对于每种机器而言,我们将不会对其与生命相关的自律性(这不是动物)而会对其奇异的表述能力提出质疑:我将其称为特殊的表述的融贯性。我们所思考的第一种机器是各种物质装置。它们是由人的手制造的——手本身可被其他机器替换——而且根据与生产目标相符合的观念和平面,它们亦是如此。我称这些不同的阶段为各种被完成的图表图式。 然而,这种组装(montage)和这些完成已经在严格意义上把扩大机器的种种极限的必要性强加给那将机器与人相联系的功能集合。我们将看到这意味着要考虑各种各样的组成部分:物质的和能量的组成部分;符号的、图表的和算术的组成部分(平面、公式、方程、计算,它们促进了机器的制造);人体的器官、神经冲动、性情的组成部分;个体和集体的信息与心理表象;欲望机器的种种投注,而欲望机器生产一种近似于这些组成部分的主体性;抽象机器,它们横贯地置身于前面所思考的机器层面(物质的、认知的、感受的和社会的层面)。 当我们谈论种种抽象机器时,通过“抽象的”(abstrait)这个词,我们也可以在抽取的意义上来理解“抽取物”(extrait)。它们是能够使它们横贯地和我们刚刚列举的、全部异质的层面联系起来的组装。抽象机器横贯这些层面,正是抽象机器将给或不给这些层面提供本体论意义上的自主肯定的存在、效率、潜能。这种功能集合从今以后将被描述为机器性的装配。“装配”这一术语没有在它的组成部分之间包含联系、过渡、吻合的任何观念。这是一种有关可能、潜在的场域的装配,同样也是组成要素的装配,不具有“属关系”或“种关系”的观念。在这一背景下,用具、器具、最简单的工具、机器最小的结构零件将获得“原—机器”(proto-machine)的地位。 让我们举个例子来说明这一问题。尽管我们拆去了锤子的锤柄,但锤子永远是锤子,只不过是处于“残缺的”状态。锤子的“头”可以通过熔解被还原。那么锤子将跨过形式上的融贯性的界限,它将从此失去它的形式;另外,这种机器性的完形(gestalt)既在工艺的平面上又在想象的层面上起作用,如同人们提及有关镰刀和锤子的陈旧回忆。我们只是面对一块返回光滑、解域化的金属块,而这一金属块先以机器性的形式出现。为了超越这种经验——可与笛卡尔的蜡块例子相提并论——让我们反过来尝试着把锤子和胳膊、钉子与铁砧联系起来。它们之间保持着链接的种种组合关系。而且它们的“集体舞蹈”将重新激活不复存在的铁匠行会、旧铁矿的不详时代、包铁轮子的祖传惯例……勒鲁瓦-古朗(Leroi-Gourhan)着重指出,技术对象在其所属的技术集合之外什么都不是。这对那些像机器人一样的复杂机器也是如此,而这些机器人很快将由其他机器人所生产。不过,对于科幻小说注明日期的时代来说,所有这一切难道没有显示出一种局部的视野、某种鉴赏力?注意到以下这一点是奇怪的,即为了获得越来越多的生命,机器要求越来越多的人类抽象的生命力作为回报:而且这一切都沿着它们的演化路线进行。计算机辅助设计、专家系统和人工智能既引人思考,又逃避思想。它们解除思想的各种惯性图式。计算机辅助的思维形式是突变的,它们取决于其他的音乐、其他的指涉世界。② 因此,拒绝人的思想分享机器论的本质是不可能的。不过,这种思想究竟在哪一点上仍被描述为“人的”?科学技术的思想难道不从属于某种精神的和符号的机器论?这里,一种区分在下列两者之间是必不可少的:一边是各种“意指”的生产符号论——社会群体的公共货币——像围绕机器进行工作的人们的“人的”表述,另一边是各种“非—能指”的符号学,不管它们传达的意指数量是多少,它们操纵着那些可能被描述为“非人的”表达辞格(figures d’expression);正是各种方程、各种平面表述了机器,并使机器以图表的名义对技术和实验的装置起作用。意指符号论影响语音或文字领域之截然对立的系列,而这些系列把各种陈述转译为能指表达的质料。结构主义者喜欢把能指树立为全部表达结构的统一范畴:语言、肖像、动作、城市规划或电影等。他们公设了一种一般的、能指的、对全部话语性形式适用的可译性。不过这么做,难道他们就没有误解机器性的自创生的本质性维度吗?意义和效果的这种连续的涌现不是取决于模仿的冗余,而是取决于意义的效果的独特生产,即便是无限可复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