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的交替消长是理解美国政党政治发展进程的一条主线。尽管不能将美国的保守主义和共和党画等号，但保守主义思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深刻地影响了共和党的外交政策。①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为验证这一相关性提供了佐证。一方面，虽然特朗普获得共和党提名并最终胜选，但是他的保守主义立场不但缺乏共和党内部的认同，还受到民主党的质疑。共和党内部的分裂体现在部分共和党的新保守派人士通过“反特朗普行动”(Never Trump Movement)否定特朗普的保守主义标签。保守派的《亚利桑那共和报》创刊126年以来，首次拒绝支持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该报评论认为，特朗普并不是坚定的保守派，他的性格缺陷有损美国的国家尊严。②民主党人隔岸观火，也称特朗普极端的行事风格与政策立场和保守主义精神大相径庭。另一方面，新保守主义者艾略特·阿布拉姆斯(Elliott Abrams)指出，特朗普的外交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保守主义传统，甚至并未偏离美国外交政策的主流。③特朗普的拥趸劳拉·英格拉姆(Laura Ingraham)认为，特朗普奉行的民粹主义保守派路线与里根极为相似，并将特朗普视作里根的继承人。④旧保守主义⑤(Paleoconservatism)的代表人物、《美国保守主义》(The American Conservatism)创始人之一的帕特里克·布坎南(Patrick Buchanan)指出，特朗普与里根在内政外交方略上存在诸多相似性。⑥同时，一个更为吊诡的现象是，特朗普得到了宗教保守主义的支持。尽管基督教福音派重视伦理问题的优先性和美国领袖的个人德行(如诚实、守信和正直等)，但詹姆斯·杜布森(James Dobson)等宗教领袖仍然坚定地支持在道德层面被广为诟病的特朗普，81%的福音派选民创纪录地将选票投给了特朗普。⑦ 由此可见，关于特朗普与保守派之间关系的各方看法并不统一。本文尝试在理顺美国保守主义概念及特朗普的外交政策主张的基础上，回答特朗普政府的外交政策与保守主义外交政策之间的关系这一核心问题。 一、美国保守主义的起源与发展 对保守主义进行概念界定并非易事。保守主义往往表现为对特定时期的社会状况所发生变化的反思与回应，因而缺乏思想上的连贯性与自足性。⑧一般而言，保守主义蕴含维持社会连续性与守护宗教传统这一最基本内涵，珍视一个社会所长期传承的秩序、习惯和传统美德，主张缓慢变革，反对激烈革命。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美国保守主义的内涵发生了新的变化，在思想界的影响力逐步从边缘走向中心，对美国的社会价值、公共舆论和内政外交决策产生了很大影响。⑨ (一)美国保守主义思想的起源 尽管保守主义的萌芽可以追溯至雅典城邦和耶路撒冷，但在讨论保守主义的思想渊源时，往往将埃德蒙·柏克(Edmund Burke)对法国大革命的批判作为起点。相较于英国保守主义被用作反对革命的思想武器，美国保守主义支持美国革命。二者的区别源自各自想要保守(conserve)的对象不同。欧洲保守主义的对象是“旧制度”，因而站在了自由主义的对立面；而美国保守主义要保守的恰恰是承袭自英国的自由基因以及基督教信仰。可以说，当古典“自由”成为传统时，美国的保守主义就是古典自由主义。⑩然而，尽管出发点不同，欧美保守主义之间仍然存在很紧密的联系。美国保守主义承袭了柏克对民主多数决的批判，并通过宪制来限制民主。在《联邦党人文集》中，麦迪逊(James Madison)反复强调了政治领袖和公民代表的美德的重要性，认为公共利益并非大众意愿的简单加总，需要通过有德行和智慧的代表来加以提炼。(11)这也是亚当斯(John Adams)所主张的基于德行而非血缘的自然贵族概念。(12)就连对美国民主不吝赞美之词的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也表达了对民众暴政的担忧。在他看来，美国民主行之有效的原因在于宗教、法律、习惯，以及行政分权等制衡因素。(13)可见，对个人自由崇高性的审慎认识、对公共利益的关心和对过度民粹的警惕是美国保守主义的基本特征，而这些特征源自基督教文化、贵族精神和公民自治等早期南方传统。 在发展的初期，美国保守主义与自由派的主要论战集中在对美国政治制度的设计，而并未大范围波及外交政策领域。纵然如此，潘恩(Thomas Paine)预言，美国革命将走上帝国的老路，将自身视作自由的帝国。而麦迪逊等保守派人士则认为，美国肩负着为文明世界创造自由的任务。(14)在美国西部扩张的进程中，保守主义的思维方式从“守卫自由”向“扩展自由”转变。保守主义“对内保守，对外激进”的政策导向开始逐渐显露出来。 19世纪，美国领土的扩张是一段充满争议的历史。美国人由反抗迫害、追寻自由的教徒一步步地走到了自身的反面，成为新的殖民者，不断扩展“自由帝国”的版图。“为了扩张自由的领土，他们可以把上百万印第安人赶尽杀绝；为了在世界推广自由，他们当然也可以同样不择手段”。(15)美国对外扩张的步伐并未受到大陆边界的制约，美西战争以及武装侵占墨西哥等都说明美国采取了扩张性的对外政策。保守主义对外政策的帝国色彩愈发明显，并显露出宗教和种族优越性，这也为20世纪以来新保守主义在美国外交层面追求建立“仁慈的霸权”提供了思想温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