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作《超克沉思传统:基础存在论方案之考察》从知行哲学的角度出发,分析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重置古典三项的方案①。在意大利学者沃尔皮(Franco Volpi)看来,基础存在论的三大核心观念与古典三项有对应关系。此在(Dasein)对应于praxis/phronesis(实践/实践智慧),上手状态(Zuhandenheit/readinessto-hand)对应于poiesis/techne(制作/技艺),现成在手状态(Vorhandenheit/presence-at-hand)对应于theoria/sophia(理论/理论智慧)。按照沃尔皮的论述,海氏方案包含两大论旨:(1)此在是praxis/phronesis的存在论化和彻底化;(2)现成在手状态(对应于theoria/sophia)导源于上手状态(对应于poiesis/techne)。总的说来,沃尔皮倾力于证成论旨一,对于论旨二则没费太多笔墨,而以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为代表的一批美国学者则对论旨二多有发挥。由于论旨二与实用主义的“实践的优先性”(the primacy of practice)原理若合符契,因此,海氏哲学与实用主义的关系问题,自然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本文先就海德格尔与实用主义的关系作一番概述,然后聚焦于理论之发生问题的探讨。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所谓理论之发生问题,不是指存在者层次上的科学史和科学发展的问题,而是指理论态度的存在论起源(ontological genesis)问题②。按笔者的概括,在此问题上,存在着转折模式和拓展模式的对峙,前者的代表是海德格尔和德雷福斯,后者的代表是劳斯(Joseph Rouse)和布莱特纳(William Blattner)。论辩中的思想最具活力,基于这样的认识,笔者将介入这场争论。在这两种竞争性方案中,转折模式比起拓展模式更具说服力。一方面,我将回应劳斯和布莱特纳对转折模式提出的质疑;另一方面,我认为德雷福斯对转折模式的诠释也有改进的余地。因此,一种修正版的转折模式是我的结论。 一、海德格尔和实用主义 近年来,实用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复兴,已经引起了广泛关注。在众多倡导者中,美国哲学家伯恩斯坦(Richard Bernstein)的论述颇具代表性。他认为,实用主义的兴起标志着哲学上的一场巨变,皮尔士、詹姆士、杜威和米德等哲学家领先于他们的时代。在反叛近代哲学的笛卡尔主义的过程中,古典实用主义与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有不少相通之处。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和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中,可以看到与古典实用主义相似的思想主题。在分析哲学传统中,奎因、戴维森、塞拉斯、罗蒂、普特南、麦克道威尔、布兰顿等人创造性地发扬了实用主义传统;而在欧陆哲学中,阿佩尔、哈贝马斯、霍耐特等人也富有新意地化用了实用主义的思想资源。共同分享的实用主义思维方式,使得流行的分析—大陆之分(analytic-continental split)显得肤浅又多余。伯恩斯坦断言,在过去150年间,最好的哲学思考都可视为实用主义思想主题的各种变体。在此脉络中,他将20世纪描述为“实用主义的世纪”(the pragmatic century)③。古典实用主义哲学家所倡导的“实用主义转向”(the pragmatic turn),如今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响应,正富有成果地展开④。 作为一种哲学倾向,实用主义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想为之寻找一个统一的定义,显然是不明智的。1908年,在“pragmatism”一词诞生10周年之际,拉夫乔伊(Lovejoy)就著文分疏了其13种涵义。在之后一百多年的发展过程中,各种版本的实用主义更是层出不穷。一个更为可行的方案是由普特南提供的。在他看来,与其将实用主义理解为一种系统的理论,不如将其理解为一组思想主题,实用主义哲学家们本着不同的关切、以不同的方式对它们作了论证。在《实用主义和道德客观性》一文中,他列举了实用主义的四大主张:(1)反怀疑主义,(2)可错主义,(3)反对事实和价值的二分,(4)实践在哲学上的首要地位⑤。当然,我们还可添加别的主张,而且不同论者也会有不同概括,但在这四点上,估计人们会形成较大的共识。在本文的主题内,我们着重强调其中的第四点,即实践的优先性⑥。英文“pragmatism”包含希腊词根“pragma”,意思是行动,英文“practice”(实践)、“practical”(实践的)就由此衍化而来⑦。 正是在“实践的优先性”这一思想主题上,伯恩斯坦看到了海德格尔与实用主义的相通之处。“当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引入上手状态和现成在手状态的区分,并主张上手状态的优先性时,他呼应了实用主义关于实践和行动优先性的主张”⑧。在英语世界中,德雷福斯的海德格尔研究影响极大,其《在世》(Being-in-the-World)一书被看作从实用主义立场解读海德格尔的代表作⑨。在德雷福斯看来,海氏哲学质疑了一系列传统哲学的预设,其中之一是“超然的理论观点高于投入的实践观点”。哲学家们认为,只有从日常实践操劳中脱离出来,才能发现事物的真相。“实用主义者质疑这一观点,在此意义上,可把海德格尔视为将已包含在实用主义者如尼采、皮尔士、詹姆士和杜威等人著作中的洞见,作了彻底发挥”⑩。不难看出,德雷福斯在此所说的预设,正是西方哲学从古希腊以来就形成的沉思传统(11)。就挑战沉思传统而言,海德格尔和实用主义者堪称同道。 受德雷福斯的影响,从实用主义视角来诠释海德格尔的不乏其人。欧克兰特(Mark Okrent)是其中之一,其《海德格尔的实用主义》一书是该方向上的重要探索(12)。该书从六个方面系统阐述了海氏的领会(understanding)概念(13),其中最关键的是第一方面:实践领会(practical understanding)之于理论领会/认知领会(theoretical/cognitive understanding)的逻辑优先性。欧克兰特认为,在基础存在论中,“领会的首要类型是实践性的、行动者导向的(understanding how)而非理性论的或精神性的(understanding that)。不领会如何实施各类行动或如何使用各类工具,就不可能领会某物如此这般或相信某个命题为真”(14)。欧克兰特用understanding how和understanding that来界说实践领会和理论领会,并主张前者之于后者的逻辑优先性,这与赖尔区分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并强调前者之于后者的逻辑优先性(15),可谓异曲同工。欧克兰特对海氏领会概念的诠释,印证了实用主义的核心主张:实践的优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