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3637(2019)05-0073-07 “不奈情多无处足”[1]2022-2023(欧阳修《玉楼春》),“人生有限情无限”[2]109(晏殊《踏莎行·绿树归莺》)说的正是中国悲剧意识的源起和特点。中国主流文化中的悲剧意识不是源自征服客观世界的艰难过程中,而是源自人的价值建构的过程中。人的高智商决定了人的追求是无限的,因而人的主体性与客观限制之间必然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些矛盾最终都表现为人的追求的无限性与人的生命的有限性之间的矛盾。“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3]769并非人为的设定,而是基于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基于人要为自身的存在与发展负责的必然选择。人区别于动物的高智商决定了人必然要将人的动物性本能人性化,即建构人的社会价值,这一建构过程就是人的自证,即依据有利于人类总体存在与发展的思想观念进行价值建构的自我证明。在人的自证过程中,人区别于动物的高智商总是向两个方向探询,一是在动物性的生本能的支配下追询生命的永恒,一是这种高智商确知生命不能永恒而对其进行审美超越。前者因追求的无限性与客观有限性之间的矛盾而产生悲剧意识,后者直接导向价值建构。必须看到的是,前者的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是永恒的动力,每次追询而产生的悲剧意识都会为后者的价值建构积淀能量,并且保障后者价值建构的正确性——有利于人类总体的存在与发展[4]17。 唐诗宋词是悲剧意识的最重要的载体。宋词的思想文化内涵丰富多样,这与其对待悲剧意识的态度、方式和呈现形式密切相关。在北宋前中期的词中,欧阳修的词游走于浮艳与疏隽之间,又以疏隽为主导,以雅化为指向,在宋词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从悲剧意识的角度分析欧阳修的词,可以更加深入地揭示出其内在特质。 一、对生命悲剧意识的深情体味 汉唐气魄体现的是政治本体化时代的精神气质,对政治本体的乐感造就了汉唐文学,所谓唐诗浑融的意境,主要表现的就是对政治本体的审美情感。这种意境通过诗歌意象间的联系而涵容万物,展示人的主体意识,在本质上与《诗经》、汉大赋的审美取径一脉相承。至宋代则进入文化本体时代,文化本体在本质上即心理本体,心理本体并不是无本体,而是将外在本体内在化,即心理结构。这种心理结构总是在人的心灵追询中不断呈现与变动,并因时因地因人而异,这种依据人类总体意识的永无止境的追询过程就是人的最终精神归宿。 与张先、柳永、晏殊等同时略早的词人相比,欧阳修的词更能体现文化本体时代文艺创作的某些特征,这就是在心灵的追询中兴起生命悲剧意识,并对这种悲剧意识进行深情的体味。如《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1]2019 在该词中,没有具体情节的描述,也没有前因后果的交代,完全是一种送别的程式或形式。上片第一句写离别时的情景,没有唯一性,具有普遍性,即离别的伤感与重逢的渴望,这是人的普遍性情感。第二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至为重要,表面上好像是要为前一句的伤别找到原因,其实是抛开了表面因果关系,直接诉诸普遍性根据,可谓是对人的本质存在的揭示。这个“情痴”不是指向具体的人,也不关具体的“风月”,而是由人的存在决定的。由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而对生命产生留恋之情,人的主体性与人的有限性之间的冲突才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的最后的原因。如果说“此恨”有关“风月”的话,“风月”也仅仅是借托之物而已。在这里,词作没有借助任何其他因素,而是对生命悲剧意识自身直接进行深情体味。这就是所谓的心灵的追询,由此而产生的审美感受就是对文化本体的乐感。 词的下阕是典型的“悲极生乐”。“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越是歌唱,就越能体味上阕中体现出来的生命悲剧意识,而这种生命悲剧意识是无法消除的,那么,怎么办?在悲的绝望处,转换思路,对悲剧意识进行审美超越[5]189-192,这就是“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全词一共八句,前六句都是写悲,而最后两句突然扬起,以换了的心情作结,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论及此诗时谓其“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6]29。“直须”和“始共”口吻决绝有力,要把“洛城花”完全“看尽”,陡然生出豪迈之概。该词在生命悲剧感上体味得如此彻底,在一定意义上说,这是一曲悲壮的生命之歌! 又如《玉楼春》: 池塘水绿春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 从头歌韵响铮鏦,入破舞腰红乱旋。 玉钩帘下香阶畔,醉后不知红日晚。 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1]2020 仅仅将该词看作是优游生活,是皮相之论。这是宋人对生命的深情,这种对生命的深情,是建立在对生命本质深刻认识和体味的基础上的。人的生命本质上是一种悲剧性存在,人的动物性的高智商认知了人的生命的有限性。在人自证的过程中,人的动物性与人的社会性融合而成的人性心理对这种悲剧性进行把握,就产生了悲剧意识,对这种悲剧意识的深切体认,就是生命深情。深切体认是需要丰富的情感和对现实生活细节的执着的,这些,只有进入文化本体时代的宋人才能够更为充分地体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