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文选·序》云:“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①“汇,类也。”②然此诗、赋、文三体及下分之数类,却未必可与文体学所定义的“文体”一一匹对。如“符命”即是如此,我们今天只能根据萧统的选文,通过具体分析文本,推测此类文章的核心特质。 论及《文选》“符命”所选三文,尽管刘勰《文心雕龙》归之于《封禅》篇,任昉《文章缘起》归在“封禅书”类,与诗、赋并列③,乃至今时仍有学者同乎旧谈,视“符命”“封禅”为文章一体④,实则均未明辨文义、题旨。或曰:三文俱为“封禅”体,宜改类名为“封禅”(《谶纬、符应思潮下的“封禅”体的与时因变》),果如此,则难以解释为何《文选》要刻意与成书在前的刘勰、任昉之书有别而题名“符命”。所以,若欲抉发《文选》“符命”文之特质,宜着重在文学层面深入文本进行考察,方才具备讨论《选》文的基本条件。至于“符命”文中诸多有关礼制、谶纬的问题,实非萧统黜除篇翰时所关心的重点,论《选》文时应适当屏除此方面干扰。 兹不揣谫陋,尝试于《文选》“符命”类的题名之义、命名之由,“符命”文与实际“封禅”之关系,以及班固《典引》作为“符命”文的典范意义三个方面略作讨论,以求教于博雅君子。 一、“符命”文之本原 “符”,原指将竹木剖成两半,定约双方“各持其一,合之为信”⑤,古时常用作军事征调、关卡出入的凭证。以秦汉时的符节制度论,右符藏于中央,左符发予地方,遇事须左、右符准确相合,方可应命⑥。“命”者,“令也”,二者甲文为同一字。在“符命”一词中,“命”为天降命令,“符”喻指人事须准确合符于天命,如《诗·大明》云:“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⑦在天命指示下,人、时、地等细节均不容爽失。相关词汇如“符应”“符瑞”⑧,同样意在表现天、人之间的交通互感,只是“符命”一词的重心偏在强调天降之“命”。基于“受(授)命”一词所具有的神圣、政治内涵,致使“符命”之“命”,通常特指上天委任人间圣主圣臣治理天下的至高命令,“天不言”,唯以“行与事示之”⑨,如董仲舒之言:“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汉书补注》卷五六《董仲舒传》,下册,第1164页)善言“符命”者遂多将此等天降异象、异物,阐释为上天意旨的呈现。 王莽当权时,“符命”屡降,新室之篡汉从中借力甚多,然而在此之前的典籍中,却鲜见此语。是故考察“符命”由“天降符令”发展为某种文类的过程,当于新莽事迹中钩稽线索。举其要者,如此段: (王莽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秋,遣五威将王奇等十二人班《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德祥》五事,《符命》二十五,《福应》十二,凡四十二篇:其《德祥》言文、宣之世黄龙见于成纪、新都,高祖考王伯墓门梓柱生枝叶⑩之属;《符命》言井、石、金匮之属;《福应》言雌鸡化为雄之属。其文尔雅依托,皆为作说,大归言莽当代汉有天下云。(《汉书补注》卷九九中《王莽传中》,下册,第1733页) 五威将班行天下的四十二篇《符命》中,“德祥”“符命”“福应”三部分对应着王莽受命的三个阶段,各有其神圣意涵:首先,是汉文帝、宣帝时出现的黄龙等物,代表继汉的土德,尽管当时火德尚炽,并不妨碍后世“有识之士”视彼者为土德受命的先兆;此后,是被称作“符命”的“井、石、金匮之属”,这些“神物”或以谶文,或托神谕,无不假借天降指令,将“王莽为帝”“赤汉传国”之类意旨明白呈现,最终使新室厎定,王莽篡得大宝;最后,由于人间践行了上天的意旨,“神祇欢喜”,上天遂“申以福应”,以“雌鸡化为雄”等异象(11),对下界顺应天命的行为表示满意(12),为上天针对业已发生的人事作出的回应(13)。不难发现,天降“符命”是引导人主膺受天命并证明其“合法”的关键,具有特殊政治意义。 “符命”从物、事到文辞的转变,亦可从这四十二篇“符命文”中窥出。引文中被称作“符命”的井、石、金匮之类物、事,考究其产生的缘由,乃是因“天不言”,但又必欲降下指令,要求王朝更替,故而借由此种蕴涵神圣指令的“圣物”来晓谕凡愚,启示圣贤。天既“不言”,是以这些承载天命的“符命”物、事本不必伴随有文字。《王莽传》中的“符命”屡屡载录的劝进、册封之语,语义直白显豁,显然是当时伪造符命的宵小,依从“天工人其代之”(14)的古训刻意添上的蛇足。这些简短的命令文字固然可称为“符命文”(15),但此文字之“文”与彼文章之“文”中间,尚有鸿沟。阐释此类物、事的四十二篇《符命》既然以“篇”计量,自可表明此种文辞需要一定篇幅,绝非条目式的一二句介绍文字。王莽自说“高祖考王伯墓门梓柱生枝叶”就是最好的示范,从中可见“符命”之文应详细阐释异事的各个重要细节,引申发挥,进而明确点出所含“命令”。显然,后世所谓“符命”文者,应更近于围绕这些神秘物、事而作的“尔雅依托”之辞。近时有学者认为,作为文体的“符命”必专指降命文书(《谶纬、符应思潮下的“封禅”体的与时因变》),显然意在刻意回避这四十二篇文字以“符命”为题的事实,试图割裂其与《文选》的关系。试问:既欲就《文选》上溯“符命”文章之原由,已有四十二篇在眼前,又何故迂曲其说,反求诸井、石、金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