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5261(2019)04-0036-06 作为司马相如人生故事的两个重要片段,“茂陵聘妾”与“长门买赋”不仅常被诗人词客引为典故,也广泛流传于通俗文艺与民间故事之中。事实上,两个故事片段皆不见于正史,诞生之初亦无逻辑关联。东晋葛洪《西京杂记》卷三载“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1],是“茂陵聘妾”故事的最初记载。卓文君《白头吟》有题无辞,刘宋沈约《宋书·志·乐》恰有同名古词五解,表达女子遭弃哀怨之意,不题撰人。“长门买赋”见于梁萧统《昭明文选》所录《长门赋》序言:“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2]712 《史记》所载相如文君婚恋始末为以上两故事之前奏。《司马相如列传》称相如家贫无业,应临邛令王吉之邀客居都亭。王吉缪恭相如,富人卓王孙以之为贵客,邀至家中宴饮。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相如以琴挑之。文君亦心悦相如,与之夜奔,归成都。相如家徒四壁,王孙怒而不与分钱。相如携文君还临邛,令文君当垆酤酒,自着犊鼻裈涤器市中;王孙耻而杜门,经亲友相劝,不得已分其资财,相如文君始富居成都。后相如因辞赋得幸拜官、荣归蜀地,王孙自往和解,悔使文君晚嫁相如。 从基本的情节要素来看,“茂陵聘妾”与“长门买赋”表现出趋同性,各自讲述了一段婚姻破镜重圆的故事,“重圆”的主动权掌握在男性手中,而令其回心转意的关键皆在于女方诗文的感发。更有趣的是,两个故事中共同出现的历史人物司马相如扮演了截然相反的角色,前者为负心的夫君,后者为弃妇的代言。在司马相如故事的传播与重释过程中,二者由分而合,其间的逻辑纽带与思想关联伴随时代背景渐次发生变化。本文以中国叙事文化学为方法论依据,通过相关故事文本梳理和文化、文学内涵阐释,对“相如聘妾”与“长门买赋”故事的关联演变加以分析。 一、唐宋——富贵异心 (一)唐代——“文君欢爱从此毕” 按照诗歌发展的客观规律,相如、文君生活的西汉前期,尚不可能出现如《宋书》之《白头吟》一般成熟整饬的五言诗。但题名及内容的相关性不可避免地使其发生了混淆。初唐李善《文选注》云: 《西京杂记》曰:“司马相如将娉茂陵一女为妾,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沈约《宋书》,古辞《白头吟》曰:“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2]1327 从现存材料来看,李善首次将匿名古词《白头吟》的著作权给予卓文君,使其融入了相如文君婚恋故事体系。这一误读得到了后人的追随与响应,《白头吟》与司马相如故事共同流传,并产生了不容小视的经典作用;后世出现的一系列同题诗作,大多咏写相如文君情事而模拟古词怨弃之意。行至唐代,李白作《白头吟》二首,将“长门买赋”与“茂陵聘妾”两个故事前后连缀,置于因果链条之中: 此时阿娇正娇妒,独坐长门愁日暮。但愿君恩顾妾深,岂惜黄金将买赋。相如作赋得黄金,丈夫好新多异心。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赠白头吟。(其一) 闻道阿娇失恩宠,千金买赋要君王。相如不忆贫贱日,官高金多聘私室。茂陵姝子皆见求,文君欢爱从此毕。(其二)[3]247-248 “阿娇”为志怪小说《汉武故事》中陈皇后闺名,“千金”为《文选·长门赋序》“黄金百斤”之变。李白笔下,长门作赋得金(加之谒帝拜官)成为相如异心聘妾的直接动因。在中国传统社会,这一逻辑关系的设立确有合理之处。战国时期,《韩非子·内储说下》即有寓言称: 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4] 《三国志·魏书》裴松之注引佚史《典略》曰: 上洛都尉王琰获高干,以功封侯;其妻哭于室,以为琰富贵将更娶妾媵而夺己爱故也。[5] 《资治通鉴·唐纪·太宗永徽六年》记唐高宗朝许敬宗宣言: 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6] 韩非本意在于证实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相异之理,《典略》之文常被引作妻妾互妒之典,许敬宗为高宗改立武后张目,但皆从客观上揭示出世人于经济条件、政治地位改善后置妾易妻行为之普遍,风习之恒久。唐代社会思想开放、经济繁荣,歌宴享乐之风盛行,姬妾伫蓄的规模亦极庞大。在《旧唐书》中,妓妾之有无多寡俨然成为评判贵族官宦奢靡与否的标准: 孝恭性奢豪,重游宴,歌姬舞女百有余人。[7]2349 博乂有妓妾数百人……骄侈无比。[7]2357林甫晚年溺于声妓,姬侍盈房。[7]3241 载在相位多年,权倾四海……名姝、异乐,禁中无者有之。兄弟各贮妓妾于室……[7]3414 专事奢靡,广修第宅,多畜妓妾,以逞其志。[7]3414-3415 稷长庆二年为德州刺史,广赍金宝仆妾以行。[7]4061 覃少清苦贞退……位至相国……家无媵妾,人皆仰其素风。[7]4492 公著清俭守道……无妓妾声乐之好。[7]4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