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19)11-0153-07 春秋时期,社会中有以歌谣评论时事的风气,大致有“诵”“讴”“訽”“谤”“歌”等形式。《左传》宣公二年,宋国城者与华元骖乘之对“讴”;襄公四年,鲁“国人”讽诵臧纥败于狐骀;襄公十七年,曹重丘人之“訽”卫孙蒯,及宋国筑者之“讴”;襄公三十年,郑国“舆人”美刺子产之“诵”;昭公四年,郑国人“谤”子产作丘赋等,学界多将它们视为民间歌谣。实际上,这些言辞是周代宗教礼乐传统影响下,“城者”、“筑者”、邑人、国人等各类人员针对时事或政治人物的美刺方式。它们能起到制造舆论、干预政事的功用,并为史官载录,显然不是一般民间歌谣所能做到的。与“讴”“訽”“谤”等形式相比,“诵”有着更为独立的文体意义,也多被历代学者视为歌谣的一种加以辑录。①而且,“诵”辞的形成也与仪式传统有着更为直接的关系。本文通过考辨“诵”辞作者的身份,分析“诵”辞的形式特征,进一步探讨先秦“诵”辞的性质及演变过程。 一、先秦“诵”辞的性质 较早对先秦“诵”辞性质进行探讨的是刘勰,他在《文心雕龙·颂赞篇》中说:“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晋舆之称原田,鲁民之刺裘鞸,直言不咏,短辞以讽;邱明子高,并谍为诵:斯则野诵之变体,浸被乎人事矣。”②“晋舆之称原田”,指的是《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城濮之战时,晋文公患楚师背险而军,舆人为劝文公败楚以谋立新功而诵“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③“鲁民之刺裘鞸”出自《孔丛子·陈士义篇》,乃子顺所引鲁人谤其先人孔子之“诵”。④刘勰不仅将这些“诵”辞看作是一种独立的文体,还认为它们是由“颂”流变而来,是“野诵之变体”。这一说法引起了不少争论。关于“诵”辞性质、演变问题的代表性探讨,基本发端于此。刘师培《左盦文论·文心雕龙颂赞篇》以为刘勰“羼诵于颂,实为失考”,晋舆人之诵与鲁人谤诵孔子之辞“乃讽诵之诵,而非风、雅、颂之颂”。⑤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则说《原田》《裘鞸》属于广义的韵文,与狭义的颂美功德之“颂”截然不同。⑥刘氏所说讽诵之“诵”是大司乐教国子修习的一种乐语形式。《周礼·春官·大司乐》说:“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郑玄注云:“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⑦具体来说,“诵”是一种以声节之的人声吟咏。《周礼·地官·叙官》“诵训”,孙诒让《正义》云:“此官名诵训者,谓诵述古言古事而说之也。”⑧《春官·瞽矇》言“讽诵诗,世奠系”。⑨《夏官·训方氏》“诵四方之传道”,郑玄注云“传道世世所传说往古之事也”,贾公彦释曰:“古昔之善道恒诵之在口,王问则为王诵之。”⑩这些诗、世系及王朝、四方诸侯世代所传的古事、古迹及善道之言应该都是韵语,所以能用“诵”的方式传播。前者认为“诵”是一种言说方式,后者认为“诵”辞就是能以“诵”的方式传播的广义的韵文。可见,他们都认为“诵”是一种言说方式,而非文体,更与“颂”体无涉。 不过,先秦时期的文体命名往往“既可以表示言语行为,也可以表示抽象的文体形式”。(11)广义的“诵”中究竟有没有能够表示抽象文体形式的“诵”呢?若如刘师培、黄侃所说,“诵”是一种言说方式及能以此方式传播的韵文文献,则一般的诗与歌谣,如上引《左传》各例均可称为“诵”。在这种情况下,先秦史官将各种行为方式的韵语文献付诸文本时,仍能各随其类区分不同类型的文辞,就说明事实并非如此。春秋时人既然将“原田”“裘鞸”一类文辞类聚到共同的类名,称之为“诵”,就说明此“诵”绝非广义之“诵”。经过对九则先秦“诵”辞的名称、出处、美刺对象、文本形式、内容进行排列后,发现这类文辞确有一定的独立性和较为稳固的结构体制,见表1。我们发现:(一)先秦“诵”辞兼有美刺两种功能,其对象均是君主和执政卿大夫;(二)基本都是以四字句为主的韵语;(三)长短不一,皆不分章;(四)均是即事即时之作,并以准确表达某一人群的内心情绪为目的。总的来说,这类“诵”辞是舆人、国人等在重要场合美刺国君及执政卿大夫的一种文体形式。它们关注的虽是世俗事务,也已基本脱离仪式,却与仪式传统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 整体上看,这些“诵”辞继承了周代宗教用辞的传统体制特征。上古时期,原始宗教活动沟通人神所用咒语、祭辞多为韵语。西周时期,祭祀、占卜及相关的仪式活动用辞,往往采用四言韵语句式。如《周颂》三十一篇总体上长短不一,皆为一章,言辞以四字句的韵语为主;《尚书》中的宗教祭辞,《周易》中的繇辞,也多是此类。这使得四言韵语具备了神圣话语形式的特质。春秋时期,祭卜活动用辞继承了四言韵语的体制,而四言句式在礼仪、教诫及世俗政治活动用辞中也得到广泛的运用。(12)此外,早期歌谣多有谣占的功能。春秋时期,仍有一些“诵”辞保留了谣占预言时事的痕迹。晋国巫卜郭偃论“舆人诵”“国人诵”时,曾作“夫众口祸福之门”“必或知之”“其魄兆于民矣”(13)等论断,就认为它们有预言时事的功能而不敢轻视。由此,笔者认为四言韵语歌谣与周代宗教礼乐传统息息相关,是一种特别的话语体制。春秋时期舆人、国人所用之“诵”,“城者”、“筑者”、邑人等下层人员所用之“讴”“訽”“谤”等,都继承了这一体式,所以能发挥讽刺时事的功能。 表1 九则先秦“诵”辞名称、出处、美刺对象、文本形式和内容一览表
名称 | 出处 | 美刺对象 | 形式 | 内容 | |
舆人诵 | 国语·晋语三 | 刺晋惠公 | 四言韵语 | 佞之见佞,果丧其田。诈之见诈,果丧其赂。得国而狃,终逢其咎。丧田不惩,祸乱其兴。 | |
共世子诵 | 国语·晋语三 | 刺晋惠公 | 四言为主的韵语 | 贞之无报也。孰是人斯,而有是臭也?贞为不听,信为不诚。国斯无刑,偷居倖生。不更厥贞,大命其倾。威兮怀兮,各聚尔有,以待所归兮。猗兮违兮,心之哀兮。岁之二七,其靡有徵兮。若狄公子,吾是以依兮。镇抚国家,为王妃兮。 | |
舆人诵 | 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 劝晋文公 | 四言为主的韵语 | 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 | |
朱儒诵 | 左传·襄公四年 | 刺鲁襄公及鲁卿臧纥 | 四言为主的韵语 | 臧之狐裘,败我于狐骀。我君小子.朱儒是使。朱儒朱儒,使我败于邾。 | |
子产诵 | 左传·襄公三十年 | 刺郑执政卿大夫子产 | 四言为主的韵语 | 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 |
又诵 | 左传·襄公三十年 | 美郑执政卿大夫子产 | 四言韵语 |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 |
孔子诵 | 孔丛子·陈士义篇 | 刺鲁相孔子 | 四言韵语 | 麛裘而芾,投之无戾;芾之麛裘,投之无邮。 | |
又诵 | 孔丛子·陈士义篇 | 美鲁相孔子 | 四言韵语 | 衮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衮衣,惠我无私。 | |
段干木诵 | 吕氏春秋·开春论·期贤 | 美魏文侯 | 四言为主的韵语 | 吾君好正,段干木之敬。吾君好忠,段干木之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