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9)05-0080-09 对卢梭来说,自恋首先是一个内涵和外延都极具生殖力和形态学特征的概念。从语义学和词源学的角度来看,自恋或那喀索斯主义(narcissisme,或德语的narzissmus)一词起源于Narcisse(那喀索斯)①。它既是一个总遭遇到误解(contre-sens,反意义)的忧郁而深刻的神话故事中的虚构人物,也是植物学对石蒜科中某一属植物的分类学命名②。这两个名称既在一系列神话学和伦理学话语中相互勾连,又同时在其共同的意义起源中找到更加丰富而多样的谱系学。Narcisse源于希腊语narkè(“入睡”),因为“人们认为水仙花具有麻醉催眠的效用”③。在此意义上,普鲁塔克赞成索福克勒斯的说法,即Narcisse是地狱之神头顶上的皇冠④。而在那个神话故事中,Narcisse当然还与一种知识空间和目光拓扑学的原型相关,我们可以将其同《斐多篇》中的某些著名篇章(99c-d)联系起来。 这些问题都不是相互割裂的,而是在同一个概念中获得其自身的特定位置,并导致了一系列持续至今的哲学效应。在卢梭之前,这并不是一件不言而喻的事情。卢梭很早就估计到这个概念所蕴含的这些问题的复杂性,也充分意识到这种估计本身所可能具有的局限性。他以一种启蒙时代所特有的、源自蒙田的百科全书式的研究和写作方式,将这个概念及其问题或明或暗地显露于其作为一名“反哲学家”⑤的哲学体系之中;他通过不断的评估和重审,赋予这一问题和哲学本身新的维度和风格,并注定要因此忍受那些来自“先生们”(Messieurs)和“人们”(Hommes)的误解乃至诽谤,直至今日⑥。这种不断评估和重审的运动,开始于卢梭18岁那年以这个概念为名而创作的独幕喜剧《那喀索斯或自恋者》zzys7,并因此而提前在哲学中打破了其意义复杂性的沉默,明确提出这一哲学问题,然后在《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以下简称“第二篇《论文》”)《爱弥儿》《忏悔录》等作品中隐秘嵌入此问题,直至最后在一个充满了现代性的文本《遐思录》中重新建构了自我:“我的生存”(mon existence)。或许卢梭已展现了这个问题的全部面向与可能,同时清查了这一问题进行自我调整和转换的几乎所有的层级、帧率和剖面,不论是《社会契约论》中的极端解决方案,还是《忏悔录》中源自一种主体性疯狂的申辩。卢梭既是生活在18世纪的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也是生活在我们之中的现代人。 因而,要理解自恋问题(或者说那喀索斯主义)的复杂性及其在卢梭哲学中的位置,首先需要追溯和限定这个问题,然后从其派生的歧义概念入手,在它们的混淆与分化中达至一种清醒状态。 关于自恋,除了人们在日常用语所表达的模糊而流行的(世俗的)含义之外,还有一种明确而异常复杂、棘手的意义。根据前者,自恋是一种对于自身的偏爱或者沾沾自喜的倾向。对这种倾向的尝试性解释有两条途径:一是源自19世纪末的心理学,在20世纪初受到一群维也纳的精神分析学家的关注;与此相关,二是对欧洲19世纪的浪荡主义(dandysme)所采取的历史学和社会学研究。不过,作为当时一种社会姿态的浪荡主义有其深刻的伦理学和哲学背景,它很可能与这里所说的“自恋”或那喀索斯主义问题相关。加缪(Albert Camus)认为“浪荡主义是一种弱化的苦行”,而浪荡子的口号就是“在一面镜子前生和死”⑧,这正是一个那喀索斯所是或应是的现代化身。 因此,不论是哪条途径,自恋的世俗含义都应以另一种关于它的明确意义作为基本前提。这种意义渗透到我们的语言和肉体,每当我们以为自己彻底摆脱了它,或者我们用五花八门的源自其不同面向和层次的次生概念来伪装它时,它总会以我们可以理解的或者暂时无法理解的方式在我们面前重现。这种明确而复杂的意义直接处于心理学和哲学研究的前线。在心理学方面,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让我们颇受启发。他首先将自恋作为处于自体性欲和对象性欲之间的中介性的性进化阶段,在这个阶段,自我(Ich)被建构为在自体性欲阶段尚未形成的一个统一体,它是聚集着力比多的巨大的储藏室,因此自恋在统一的自我人格的形成方面具有必然而本质的强制性作用。在《图腾与禁忌》中,他甚至认为即使具有自我人格的成年人的力比多已经转向了对于外部对象的选择,但是人们仍然无法摆脱自恋,因此自恋力比多是对于人类的自私或自我中心主义倾向的无意识说明,即其所说的“自恋是自私的力比多补充”⑨。从1914年开始,弗洛伊德进一步将自恋与人的整个存在相联系,而不仅认为它是成长过程的一个阶段。他区分了两种自恋:自恋首先是对自我的力比多“投注”(Besetzung),即原发性自恋,主要指儿童在选择外部对象之前将自己作为性欲对象;其次是继发性自恋,即通过与母亲的关系的内化,向外部投注的对象力比多折返回自身。通过这种力比多的一元论,弗洛伊德试图直接阐明自恋及其意义的深层心理结构,进而以此对自我和个体乃至人类文化的形成做出某种哲学式的解释。这种解释与卢梭关于自恋(amour-propre)与自爱(amour de soi)的区分具有非常明显的“对称性”⑩。不过,弗洛伊德的理论也存在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早已超越了精神分析学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