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辞书》(An Encyclopedic Dictionary of New Knowledge),是五四时期以“新文化”命名的唯一较大型百科全书。它最早出版于1923年10月,此后又多次再版。民国时期至少出版过不下于10版①。同时,其销售广告也在各大报刊不断刊行,在社会文化界产生了较大影响。 关于此书,学界以前并非完全没有研究。2004年,台湾学者王飞仙聚焦于《学生杂志》的专著,就涉及了对《新文化辞书》的讨论,该书秉持探寻20世纪20年代商务印书馆“以启蒙牟利”的目的传播新文化的思路,以《学生杂志》为例,揭示了出版商及学者、学生等如何介入、传播并进而改变新文化运动思想特质的历史过程。作者分析了《新文化辞书》所呈现的“简单、易懂、实用、肤浅”的“外来、时髦”的“新文化”图景,并强调“这本辞书以往为研究者所忽略……可为考察新文化运动影响力的实例”②。王飞仙关注本书与新文化运动关系的思路,给笔者以诸多启发。2007年,德国汉学家梅嘉乐(Barbara Mittler)撰写《“为人人所必需的有用新知?”——商务印书馆及其〈新文化辞书〉》③一文,也专门讨论了该书,后收录在由陈平原、米列娜主编的《近代中国的百科辞书》一书中。梅嘉乐从“百科全书”构建新知识秩序的独特视角,粗略讨论了《新文化辞书》,也不无新意。 本文试图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就此书的编校、商务印书馆文化姿态的调整、该书选择和构建新文化知识的特点,以及它的激进文化导向和传播情形等问题,再做一点具体推进与深化讨论。在方法上,则除了注重文本细读外,还注意较为充分地去利用和解读当时关于此书的各类“广告”,它们是表达文化关切、展示文化姿态和建构文化形象的出版符码。 一、“启蒙的生意”:“五四”后商务印书馆文化姿态的调整及其动力 “启蒙的生意”一词借自美国著名欧洲文化史专家罗伯特·达恩顿,他在探究启蒙运动如何在社会中传播这一问题时,通过详细描述狄德罗《百科全书》的“一生”,呈现了启蒙精神自哲学家产出后,如何借助出版商的投机和生意,经由书籍的生产、流通,最终走向整个社会的过程④。达恩顿的思路,也启迪了前文提到的王飞仙。这一思路,的确有助于我们认知商务印书馆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间的历史关联。 商务印书馆惯于得风气之先,在中国现代出版史上一向走在时代前列。但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它却曾一度未能跟上时代潮流,游离于新文化运动主流圈之外,并因此引起新文化提倡者阵营的强烈不满。1918年9月和1919年2月,陈独秀两次在《新青年》上抨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东方杂志》落后的文化立场和论调。罗家伦在《新潮》上也发表《今日中国之杂志界》一文,对《东方杂志》《学生杂志》等商务印书馆系列刊物的言论倾向予以贬评。正如李家驹在《商务印书馆与近代知识文化的传播》一书中所指出的:“商务的领导层,特别是以张元济、高梦旦为首,在‘五四’前后的心态是极为焦虑的,他们关心商务能否继续在学术和社会变革潮流中居于前列。”⑤五四运动带来了中国出版界的新风潮,高举新文化运动大旗的刊物在市场迅速走俏,新旧姿态的鲜明对比严重影响了商务期刊和出版物的销量。在巨大的市场压力之下,商务印书馆在20世纪20年代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有关这方面的内容,学界已有不少优秀成果,为了论述需要,这里仅略做概要性的同顾。 1921年4月,为调整文化出版方略,商务印书馆高层高梦旦亲自北上,力劝新文化主将胡适南下商务办编译所。7月,胡适应邀到沪实地考察商务印书馆,他最终虽没有留任,但推荐了其早年的英文老师王云五。1922年1月,王云五就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从部门设置、人员调动等方面进行了较为彻底的改革。由1924年《编译所职员录》可知,此时编译所职员数量竟然增加到了240人,其中有196人均为王云五进所后所引进,可见其改革力度之大。⑥在期刊出版方面,因“文学革命”和“妇女解放”思潮的冲击,《小说月报》的销路大幅下降,此时商务印书馆被迫更换《小说月报》和《妇女杂志》主编。《小说月报》改由新文学骨干沈雁冰接掌,从1921年1月起以发起“文学研究会”为标志,迅速成为新文学的主阵地。1920年初起,《东方杂志》主编、曾为陈独秀的著名论战对象的杜亚泉也被改换,杂志调整后逐渐赢同更多的社会关注。在出版物选择方面,商务印书馆更摆出了鲜明的新姿态,推出多种以“新文化”为名的丛书,并打出“新人物必备新文化书”的口号,凭借其原有的强大文化辐射力,很快成为“新文化”出版的主力军。总的来看,二十年代商务印书馆全面的革新,卓有成效。有研究者评论说,在20世纪20年代,传播“新文化”最为有力的就是商务印书馆与其他上海出版同业⑦,此论大体属实。 《新文化辞书》正是商务印书馆这一出版策略调整的直接结果。《新闻报》所谓“闻该馆以此书作为新文化运动之纪念的刊物”⑧,或可证明该辞书在书馆“归化”新文化阵营方面的某种标志意义。1924年该书再版时,书中又打出“新人物必备之书”⑨的旗号作为内广告,从而更鲜明、充分地表明了其调整后致力于“新文化”出版的自觉姿态。 启“新文化”之蒙、鼓“新文化”之气、赚“新文化”之钱,这种既启蒙又赚钱的新文化出版方针的确立,是商务印书馆高层此时的明智决策。作为商务印书馆文化姿态调整后从事“启蒙的生意”的代表举措之一,《新文化辞书》的编纂出版意图,在当时的广告中表达得毫不含糊:“我国近年来的新文化运动,把国人的智识欲望增高了。凡从前博学深思之士所能备具的学问,一般民众都应该加以修习;而现代繁复的生活状况,亦非有丰富广博的智识不足以适应。本书的编纂原因,就是想把最适切的求知工具来贡献国人。”⑩这个目的,与编纂者唐敬杲在“辞书”序言中的表述也基本一致,就是要给一般民众提供一个好的认识工具,让他们可以对近代社会的各种主义、学说、世界新潮,以及较早传入中国的佛教、基督教等外来文化,能有一个全面、确切、系统的了解,以帮助国人增进智识、更好地适应繁复的现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