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C91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394X(2019)06-0006-10 美国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于2013年在激进杂志Strike!的网站上发表了名为《论狗屁工作现象》①[1]的文章。文章虽短,①但因为触及了很多人的现实感受——工作中的无意义感甚至愤怒感,在国际上引起了不小反响,先后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来自各个国家劳动者的反馈也层出不穷,甚至有“好事者”在伦敦地铁的车厢内张贴选自此文的“语录”。②有鉴于此,在接下来的五年内,格雷伯将此文扩展成书,意在挑战“当下的工作体制”(current work regime),让其“成为射中我们文明核心的箭矢”——现代文明是工作的文明,在这种文明中,工作本身已成为目的和意义[2]ⅩⅩⅥ——并追问狗屁工作大肆泛滥的原因所在,从而呼唤一个每周只需工作十五小时的闲暇世界。 该书一问世就一石激起千层浪,《经济学人》《彭博》《纽约客》《金融时报》《纽约时报》《卫报》等各大媒体纷纷发表书评,据笔者所知,已有法语和繁体中文译本,③中国的各路媒体也出现了相关介绍文章,并引起一定反响。④另外,在英语世界也出现了严肃的学术评论,有的学者基本同意格雷伯的论述和筹划,并提出在新自由主义对福利进行紧缩的当下,要采用零敲碎打的(piecemeal)反抗来争取更多闲暇的时间;[3]也有对格雷伯的概念不以为然,认为他将某些工作岗位划分为没有社会价值的狗屁工作,是没有认清社会运作机制的表现,任何工作都含有一定的“狗屁”成分,因此关键不是消灭某些工作,而是去改变工作背后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如此才有可能让工作变得更人性、更有吸引力。[4]笔者将结合自己的问卷调查和通过即时聊天软件所进行的深度访谈⑤,揭示中国人对于工作的认识和态度,从而在对狗屁工作概念提出批判性质疑的同时,也反思劳动分工以及对工作内容进行安排的社会关系问题。 一、狗屁工作:一个似是而非的有用概念 在格雷伯看来,一份工作是否狗屁并没有客观标准,只能诉诸于从业者的主观感受:如果从业者认为自己的工作内容毫无意义并且对社会毫无裨益,那么这份工作就必然是狗屁工作,无论是否收入不菲,是否看起来高端上档次。当然,在现代工作意识形态⑥看来,所有工作都有其意义和价值。如果我们不喜欢某种工作,要么是我们不适合那份工作,要么就是我们好吃懒做,不思进取。我们很少会质疑工作本身是否有意义(当然,有些人会看不起那些低收入的体力劳动者,如农民工,但很少有人会怀疑他们的工作内容对社会的积极意义)。事实上,追问工作对从业者是否有意义,对社会是否有裨益,这似乎触犯了某种社会禁忌。格雷伯指出,有很多关于劳动者工作时是否开心的调查,但从来没有某种工作是否应该存在的调查⑦,“工作这个主题充满了禁忌。”[2]ⅩⅥ笔者在网上发布调查问卷时,有朋友认为我的问题“不接地气”,并向我反馈“很多人理解不了有没有价值和意义的问题,他们压根就不想这些”。这位朋友还指出,在他向自己的朋友转发调查问卷时——他还特地强调这几个人“都非常爱想事儿,甚至有一些都有比较好的哲学根基”,“他们都觉得(问卷中的问题)没有必要。让他们去思考一份工作能让自己做到人上之人,实现财富跨越,思考自己的工作对社会有所帮助,他们觉得前者有101%的重要,后者完全不care,只要能上去。”这位朋友及其他几位不愿回答问卷的朋友的确道出了某种心态:工作更多是获得收入和提高社会地位的手段,只要能服务这两者,工作本身的内容并不重要。 但是笔者从收回的232份问卷中可以看出,也有人愿意去思考工作本身的意义问题。有9.9%的人认为自己的工作完全没有意义;有7.3%的人认为自己的工作对社会毫无裨益,甚至有人反映说,在填完问卷后就萌生了辞职的想法。这个调查结果与格雷伯所利用的问卷结果出入甚大。但是另外一个综合各权威数据库、以47个国家的10万人为样本的调查结果表明,平均只有8%的劳动者认为自己的工作对社会全无益处,且结果随着国家、职业和年龄段的不同而有所差别。以2015年为例,在肯定“工作对社会无益”这个陈述的群体中,波兰劳动者比例最高(大约为13%)、墨西哥最低(大约为5.3%)、中国的比例大约为7.5%。[5]比例虽然没有格雷伯认为的那么高,但是这些“对社会无益的工作”对从业者身心可能会造成的伤害,依然是我们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另外,到底哪些算作狗屁工作呢?在格雷伯看来,主要是公共部门的科层制工作,以及私人企业中的金融、保险、房地产等部门中的中低层管理与行政工作,这些工作在格雷伯看来,似乎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将它们消灭,对社会不会造成任何负面影响,甚至会造成正面影响——这是格雷伯用于判定工作岗位是否狗屁的客观标准。例如,他以1970年在爱尔兰爆发的为期半年的银行家罢工为例,因为这场罢工并未对爱尔兰的经济造成重大负面影响,[2]210银行业就可以视为狗屁工作。 但这显然是站不住脚的。银行罢工并不代表社会不需要有人来提供信用,只不过当时是由个人之间的信任网来提供信用从而让商业继续运行。而且1970年代处于经济金融化的前夕,与今天彻底金融化的世界相去甚远。在今天,脱离银行业的社会生产是不可想象的。另外,某种工作消失对社会是否有影响,这也是一个非常主观的问题,毕竟我们短期内无法让一种工作真正消失。例如在格雷伯看来,公司律师是彻底没有意义的狗屁工作,就像军队一样,只是因为某一方拥有,另一方也要拥有,但持不同观念的人则认为,“我们只要问假如没有公司法律师,一切会怎样,答案就自己揭晓了。”[6]再者,从业者的主观感受不能作为工作是否有意义或有益的依据。笔者收回的问卷中共有16人为金融业的从业者,有12人非常明确地认为自己的工作既有意义又对社会有益。按照格雷伯的看法,这些年龄在40岁以下的金融业中下层从业人员都应该认为自己做的是狗屁工作。而有些中下层的管理和行政工作虽然对从业者来说并无意义,看似狗屁工作,但是对其他人展开有意义的工作却是必不可少的,这部分工作只能部分精简,或者摊入其他工作职责,不可能消灭。⑧另以教师为例,有博士学位的大学老师和研究员普遍认为自己的工作有一定意义,但是对社会却没有益处,有人甚至写道,“无意义,大学该关门,大学老师统统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相较而言,具有学士和硕士学位的中小学老师则普遍认为自己的工作既有意义,对社会又有益处。这也是格雷伯的狗屁工作概念难以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