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五十—六十年代的台湾现代诗不同于二十世纪三十—四十年代的中国现代诗,虽然在现代性的寻求上,它是三十—四十年代现代诗(甚至是晚清以来中国诗歌现代性追求)的延续。但总体地看,虽然三十—四十年代的中国现代诗也明显受到西方现代诗潮的影响,却有“新诗”发展自身的逻辑,经验与诗的关系也比较密切。如三十年代的现代诗,一方面,是以现代“诗质”去偏正浪漫主义的情感泛滥和“格律诗派”的形式主义倾向;另一方面,是现代城市社会的快速发展带来了知识分子精神和价值感的矛盾与紧张,因而有戴望舒、何其芳对记忆与梦境的追寻,有卞之琳对荒凉古城小人物的戏剧性场景的捕捉。又如四十年代的“新的抒情”,是针对“抒情的放逐”而来:一方面,二战“爆进人肉”的现实使诗人更深切地感受到自我“丰富的痛苦”,因而既有穆旦对新诗“自我”形象的更新,也有吴兴华等人在新的抒情形式方面的探求。而台湾现代诗最明显的特点,是对诗歌文本的高度重视和语言形式实验的充分展开:诗人们在与母体隔绝的孤岛上致力于“诗歌之岛”的建造。 一、抗衡的诗歌 台湾现代诗与中国“新诗”发展脉络的“对话”关系,不仅仅由于纪弦发动现代诗运动时公开提出过“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的口号,也在于地理与文化的双重隔绝,以及冷战时代意识形态的影响。叶维廉曾说过,他五十年代初在香港时尚未中断与新文学的血缘关系,抄过许多现代诗人的作品,反是中期到台湾后,“变乱的时代终于把我从三四十年代的脐带切断,我游离于大传统以外的空间,深沉的忧时忧国的愁结、郁结,使我在古代与现代的边缘上徘徊。”②痖弦也曾说:“五十年代的言论没有今天开放,想表示一点特别的意见,很难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超现实主义的朦胧,象征式的高度意象的语言,正好适合我们,把一些社会的意见和抗议隐藏在象征的枝叶后面。”③因此,他们对西方现代主义的认同,也不像三十—四十年代的诗人那样基于生活经验的改变,而是基于抗衡与超越现实禁锢的内心要求。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起源于一战而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欧洲风行一时的超现实主义,会在五十年代末以后的台湾蔚成风潮④的原因,因为“超现实”,无论就字面的意义还是在其本身的所指而言,都有以内在的真实“超越”现实表象之意。⑤而对于相当多的台湾现代诗人而言,所谓的“超现实”,就是要超越禁锢的生存现实,寻求生命、精神的自由和解放。如果现实中不能,他们就诉之于诗歌,“写诗即是对付这残酷命运的一种报复手段”。⑥ 叶维廉曾从洛夫一首早期诗作《烟囱》出发,深入解读过地理与文化空间的“孤绝”之困和“时间之伤”对洛夫的影响: 在他“孤”与“绝”的生活中,他希望为那游离无着的生活系舟,但他“找不到一座岛”;他找不到一座岛而宣告说“我就是岛”。所谓现实,不能从字面去了解。他肉身当然生存在一个岛上;但那个岛,在他被战争从母体大陆切断之际,不是他灵魂的归属。对他来说,精神的家才是现实。诗人,在无法把握住那外在的世界时,只能肯定内在的归岸:“我就是岛”。让人的精神克服那无法量度的距离,用创造去重塑生命的意义,这一直是他中、后期创造成熟的诗的使命。⑦ 这种“孤”与“绝”非常丰富复杂而又十分具体锐利,它是诗人真正的梦魇。而诗,也就成了诗人反抗这种梦魇、“重塑生命的意义”的“报复手段”。它典型地体现在被视为台湾现代诗的代表作、洛夫历时五年创作的长诗《石室之死亡》中。这是一个由六十四首十行短诗组成的巨制,一九五九年七月开始陆续发表于《创世纪》《蓝星诗选》《现代文学》《笔汇》《文星》等刊物,后于一九六五年一月结集由创世纪诗社出版单行本。它的第一首是: 只偶然昂首向邻居的甬道,我便怔住 在清晨,那人以裸体去背叛死 任一条黑色支流咆哮横过他的脉管 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 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 我的面容展开如一株树,树在火光中成长 一切静止,唯眸子在眼睑后面移动 移向许多人都怕谈及的方向 而我确是那株被锯断的苦梨 在年轮上,你仍可听清楚风声、蝉声 不少关于洛夫的评论都提到这首诗的写作,最初是在地堡中进行的(当时洛夫刚从外语学校毕业,被派到金门担任新闻联络官),正是一九五九年金门炮战激烈的日子,战争的野蛮和死亡的幽灵,不仅使作品表现出某种虚无主义的色彩,也影响到意象的选择和想象风格,贯串全诗的黑色意象奇特而晦涩,变形且扭曲,充满着死亡的气息、骇人的静止或生命的爆裂感。这种感觉是有道理的,但全诗的核心意象“石室”虽然有坟墓的意思,有对死亡的恐惧和向往(如第十二首就有这样的诗句:“我把头颅挤在一堆长长的姓氏中/墓石如此谦逊,以冷冷的手握我/且在它的室内开凿另一扇窗,我乃读到/橄榄枝上的愉悦,满园的洁白/死亡的声音如此温婉,犹之孔雀的前额”),然而最基本的所指还是禁锢:禁锢中囚禁与自由的争辩、肉身与灵魂的争辩、生与死的争辩。因此,在第一首诗中,虽然是死亡,但“裸体”的实存却背叛了死亡的抹煞(更何况还有“一条黑色支流咆哮横过他的脉管”);虽然是面对禁锢(埋葬)生命的石壁,但目光却在上面开凿出“两道血槽”。因此,诗中的两个“怔住”,既是面对死亡时的震惊,也是对生命的发现。⑧这样,当回过头来反观自我生命的时候,尽管还是以不能移动的树来象喻个体生命的禁锢,但这棵火光中成长的树却长出了能转动的眸子,它把目光投向了“许多人都怕谈及的方向”,并且意识到,即使被拦腰锯断,“在年轮上,你仍可听清楚风声、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