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3969/j.issn.1003-0964.2019.05.017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3-0964(2019)05-0102-07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已经问世30多年。30年后的今天,小说产生的社会语境发生了巨大变化,作品所依据的文学语境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重读《平凡的世界》,仍然有一种强烈的穿越感,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内容依然能够唤醒我们沉睡的记忆,引发精神上的强烈震撼,甚至改编为同名电视剧的《平凡的世界》在央视播放,同样产生广泛的共鸣。《平凡的世界》之所以今天仍然能够力透纸背,层层扩散波光,让人读懂、读出社会历史内涵,其根本原因在于小说真正切入现实,以及作者的史诗性写作和作品的史诗性特征。 一、农村改革史 《平凡的世界》反映社会生活的多重故事,作者在作品中有明确的时间划定,即1975年2-3月到1985年的清明前后。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路遥创作这部作品时,是忠实地信守着现实主义的态度。“路遥坚持要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像巴尔扎克那样做一个中国的‘书记官’”[1]。据作者介绍,为了把改革历史写得更加翔实,他把10年间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几乎全部重新浏览了一遍。虽然小说的故事属于虚构,不可能与现实生活对号,但作品中的时间纵线如此清晰,确立了故事的时间方位,标识了故事的时代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真实感。同时,作者以与时代同步和书写历史的使命感,表现中国社会历史的伟大变革,试图写出一个时代的“真实生活”,让故事有真正的历史价值和认识价值。 故事展开的时间是1975年初,正是“文革”后期,邓小平开始主持国务院工作,“明确而且坚定地提出进行整顿的要求”[2]918。但农村仍然在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强调“一大二公”,限制农民的自留地和农村的集市贸易,“全国还有部分县、地区,粮食产量还不如解放初期!”[2]938农村的景象还很荒凉,不少人还没有解决温饱,黄原就是典型写照。凄凉的故事是从孙少平的高中生活开始的。被父辈们称为“先生”的高中生孙少平,每顿靠两个黑高粱窝窝头补充着成长和学习的能量,在精神丰富的过程中忍受着物质的贫困,这种窘迫让他充满了自卑,缺少尊严。小说明显隐含着一种苦难意识,试图以文学的方式为改革注入动力。作品选取了两个细节:一个是学生的就餐,“每个人的饭菜都是昨天登记好并付了饭票的,因此程序并不复杂,现在值日生只是按饭表付给每人预订的一份。菜分甲、乙、丙三等”。“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馍,玉米面馍,高粱面馍;白、黄、黑,颜色就表明了一种差别;学生们戏称欧洲、亚洲、非洲”。每次学生开饭时,孙少平都等同学们领取完饭菜,最后去拿属于自己的两个黑窝窝头。另一个是润叶请少平到她二爸家吃饭,“他想到他穿这么一身破烂衣服,要跑到尊贵的县领导家里去作客,由不得一阵阵心跳耳热”。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出去,让润叶找不到自己。但当他再回到宿舍,看到润叶姐正坐在自己的床上等他,他无奈只得“心慌意乱地跟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这两个细节表明,孙少平的家境相当贫困,家里支持其读高中确实困难和不易。作品对孙少平的家庭状况进行了叙述:“少平知道,家里的光景现在已经临近崩溃。老祖母年近八十,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也一大把岁数,老胳膊老腿的,挣不了几个工分;妹妹升入了公社初中,吃穿用度都增加了。”“队里穷,家还能不穷吗?再说,父母亲一辈子老实无能,老根子就已经穷到了骨头里”。可见,当时像孙少平家这样的农村家庭,生计都存在问题。可是,就是这个不能承受生活之重的家庭,偏偏又“出事了”,孙少平的姐夫王满银因卖老鼠药被押到工地劳教,而且让老丈人监督,让孙玉厚羞辱得无地自容,一家人“乱成了一团”。这就是故事的历史背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的中国农村,贫困普遍存在。而贫困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农村农民管得太死,王满银卖老鼠药就被认定“走资本主义道路”而劳教,所有人都要在大集体中解决生计,不能自由自主地寻找生活出路。 但是,历史是人民创造的,群众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贫困本身倒逼人们寻找摆脱贫困的路子,不管这种探寻多么艰难。“农民的日子,难道就要永远这样穷下去?这世事难道就不能有个改变?”作者试图在叙事中寻找历史的动机。1978年12月,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18位农民以“托孤”的方式签下了“包产到户”的契约,开启了中国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探索。改革是中国20世纪后期最重要的历史事件,而改革就是从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的。路遥显然认识到承包责任制对于改革的革命性意义,他要以黄原地区为叙事空间,讲述中国农村改革的故事。但是,对于当代中国而言,改革是一个宏大叙事,有关改革的表达,很容易流于政策的图解。路遥将作品的改革叙事小心翼翼地融入农民的卑微的生存、平凡的生活,揭示在困顿的生活的缝隙中涌动的改革动力和契机。而且,这里的故事似乎也有小岗村的影子,甚至是小岗村包产到户的另一种形式的讲述。孙少安最早萌生承包责任制的想法是听说安徽有人在搞,“前不久他到石圪节赴集时,听安徽跑出来谋生的一个铁匠说,他们那里有的村子,现在把生产队划成了小组,搞了承包制,超产还带奖励呢”。这个消息让他按捺不住,也想带着大家试着做。显然,安徽的承包制是双水村搞家庭联产承包制的引线。在与副队长田福高商量之后,就把社员召集起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支持这么做,并且一个个情绪非常激昂”。大家都期望着“大囤冒尖小囤流”,“这些没文化的农民,竟然搞出了一份叫人大为惊讶的‘文件’——田平娃给它起了个正确的名字:合同”。我们清楚,孙少安等并不知道小岗村的农民签订过一个契约。但他们这个“合同”比小岗村的契约要具体,小说提供了合同的文本,包括定多少地、种什么庄稼、交队产量、定工、投资、奖赔等都写了进去,体现出更加可行、更能保障集体的利益,以期得到上面的批准。这个合同依稀记载着这帮农民的思想和心理:他们既有改变现状的冲动,又有现实的忌讳。所以,合同规约得非常详细,其中个人利益的突破是十分有限的,更多地体现着集体性。即便这样,县社队领导仍然把它扼杀掉。作品展现了改革的艰难,表达着农民追求温饱的无奈。无奈的不仅仅是农民,作为主管农业的县革委会副主任田福军,深知农村的现状,非常清楚农民缺吃少穿,力主让农民自主生产、自主经营,调动农民的积极性,让老百姓过上温饱的生活。这里的改革叙事进入了更大的场域,在县委常委会上,田福军列举了全县粮食生产的详细数据,建议不要立即处理,“建议先由县、社、队三级组成一个联合调查组,把具体问题调查清楚再做结论也不迟!”但他孤掌难鸣,在地委书记苗凯的指示下,“常委会决定:立刻通知石圪节公社,坚决制止双水村的资本主义复辟倾向”。这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体制性特征,即整个社会一体化,农民怎么种地、种什么,都需要公社、县直至地委决定,农民的命运被长官意志主宰着,社会内部的活力被无情抑制。作品不只是在讲农民的故事,还在讲社会改革中波澜起伏的故事。这说明,作者试图在更大的视域下把握改革叙事的广度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