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最后一讲了,所以要特别感谢丁晓萍老师,还有广大的同学,有的从别的地方跑来的,坐几个钟头车过来的也有,这让我很感动。我这个人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有尽我的能力把我的想法和大家分享。我今天要讲张爱玲,这对大家来说应当是熟悉的。这两天讲的几位作家都是我过去讲过的,我通过他们当作自我的审视。当然张爱玲是最热门的题目了,为什么要选张爱玲呢?这是陈建华的建议。我最近也出了两本关于张爱玲的中文书:一本是讲她的《色·戒》,另一本有同学拿来叫我签名的,是《苍凉与世故:张爱玲的启示》。包括《上海摩登》的那一章,翻成中文,也在那本书里面。我今天讲的张爱玲是这些书里没有提到的,反而是比较新一点的内容。特别讲张爱玲最近出版的几本双语小说,其实是英文写作,后来翻成中文的。它们是《雷峰塔》《易经》,还有一本《少帅》,刚在台湾出版,大陆还没有,不久会有简体版。当然还有附带的一些她的其他的文章,包括像大家都看过的,像《小团圆》。 这些书为我们带来一个新的张爱玲,美其名曰“晚期张爱玲”,就是张爱玲离开内地以后,经过香港,到了美国,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写的一些作品。最近被人重新发现,其实是香港的一位朋友宋以朗,他的父亲宋淇先生是张爱玲遗产的监管人,宋以朗住在香港,我也和他见过。他为我们提供了非常丰富的晚年张爱玲所写的一些文学遗产。现在我们作为文学研究者,怎么样能在张爱玲热的后面或者前面或者上面,做些我们研究的工作。 最近在香港大学开了一个张爱玲的会议,大部分的论文都是根据最近张爱玲的著作而做的研究。其中一篇英文文章,就提出了几个关键词,像“背叛”“离散”“回归”等。所谓“背叛”,是“betrayal”,一个基本观点是关于张爱玲的文风,她的一生是不是背叛了中国的某些主流的思想?特别是她写《色·戒》的那一篇。“离散”这个词现在很热门,英文叫“diaspora”,就是华人到了海外,他们对于本国的文化有什么感受?有什么写法?是不是用离散的方法,观点是不是有颠覆的?或者是怀旧的?等等。至于“回归”呢,有没有回归了中国文化?或者是新中国成立前上海?对于这些关键词,其实我有自己的看法,我想讲的是什么呢?我自己比较关心的是:什么是双语写作?这个变成全球化理论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就是以华文语境来讲的话,一个华文作家用英文写作的时候,她是不是就是一个双语作家。这里面牵涉什么问题呢?这是我最近思考的。我曾经用英文写了一两篇书评,就想到几个比较粗浅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就是:张爱玲的中文著作里面有没有英文的影子?大家一定会说她中文写得很好,怎么会有英文呢?可是《第一炉香》里面有英国人,《沉香屑》里有混血儿,《连环套》里面有印度人,更不要说其他小说里面也有各种民族的人。他们说的话不是中文,张爱玲是用中文把他们的语言带出来。这本身就是一种隐含的双语写作。 另外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大家可以研究,在座各位看过《倾城之恋》对不对?没有看过的请举手(笑)。好,我考你们一个问题:这本小说里面有没有英文的影子?有没有好莱坞电影的影子?坡果有的话,是哪一部电影?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猜是有的。所以用一种文化研究的角度来看的话,很明显看得出来的是:张爱玲小说里的上海是为上海人写的,不错;她把上海小市民的这种感情写出来了,不错;她有都市文化的一面,也不错。可是她背后所蕴含的语言上的丰富性,绝对不是我们心目中所了解的白话中文。我一直想做一个仔细的求证,可是没有时间做,就是当我第一次看《倾城之恋》的时候,我就觉得前面那一段是很有中国味的,后面那一段到了浅水湾酒店的时候完全是洋味了,这不像是在华文世界里写的。特别是范柳原见到白流苏之后,两个人调情的时候讲的那些俏皮话,用一个写实主义的角度来看的话,怎么这个白流苏在上海是一个离了婚的畏畏怯怯的少奶,到了香港好像突然很会讲话的样子,而且两个人讲话是妙语连珠。为什么范柳原一下子把《诗经》的句子背出来了,他这人根本中文都有问题的。更有意思的是他们在旅馆里面的调情,大家记得有一段,范柳原拿起电话来,是白流苏听的电话,范柳原说,你看见窗外的月亮吗,月亮挡住了玫瑰……当我读到这个景色的时候,我说这个画面绝对是从好莱坞电影里面出来的,我现在正在求证这个,是哪一部电影让她有这种灵感?为什么呢?我其实在文章里面写过,这种灵感带给她的是某一种中文以外的风景,某一种视觉的情怀。而这种视觉的情怀是当时好莱坞电影的一种类型,这个类型就是郑树森教授所说的以俏皮的对话为主的喜剧片。这种片子在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的好莱坞非常流行,因为导演叫作Preston Sturges,拍过一系列这样的片子,这位导演是个奇才,比如说The Lady Eve(《淑女伊芙》),还有五六部其他的片子,我都看过。那里就是男女互相争风吃醋,斗嘴拌舌,完全是靠对白,男性最后被女性征服了,女性个性非常坚强。可是也有吃亏的,里面是非常隽永的。那种对话很幽默的喜剧,现在好多没有了。我觉得这段的《倾城之恋》是从那里出来的。这背后是另一种双语背景,语言是中国式的,然而在浅水湾那一段就不见得,那一段可能是西洋式的视觉形象,包括旅馆的房间,香港本来就是西洋式的。当时好莱坞的电影以旅馆为背景的,不知道有多少,包括The Grand Hotel(《大旅馆》),最近你们看过的《布达佩斯旅馆》,就是模仿那个时候的电影。可是那两句对话我觉得也是从那里出来的。我最近找了一部电影是歌舞片,故事的内容就是花花公子要去追求一个落难的女公子,这个女公子呢就逃到旅馆里面,他就想去追求她,去骗她。因为女公子落难却有钱,于是他就开始勾引她,怎么勾引呢,他就拿着电话,女公子在床上说:“谁呀?”他就说:“你看到月亮了吗?”挂下来,然后又响了:“谁呀?”他就开始唱一首情歌,这个电影叫作Holiday(《假日》),你们去找找看。这个是我旁门左道式的研究,不见得正确。我只是用这个例子来证明,张爱玲的小说之所以耐人寻味,不只是中国通俗小说一种优厚的传统,这个夏志清教授写过,就是把中国小说的通俗味道在她的小说中表现出来。也有一些很现代式的技巧,比如在叙事里面的叙述者是隐藏在后面的,一种非常世故的叙述者怎么来评论小说中的这些人物。这种叙事者有时候既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这种世故的叙事者在中国传统小说里是罕见的,“五四”小说里面也很少。鲁迅的叙事者是反省式的,知识分子式的。而张爱玲似乎是高高在上,我在我的书里面都提到过这个问题。现在更进一步的是,他们中文语言的味道使我想起一个二流的英国作家,是张爱玲很喜欢看的,就是毛姆,Somerset Maugham,各位如果有兴趣再去找找毛姆的小说,一本一本地看,看看有没有写像《倾城之恋》这种味道的小说,我毛姆看得很少。这是另外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