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7月7日晚,鲁迅与其他受邀赴西北大学暑期学校演讲的同行者一道向西安进发,先坐火车,后坐船及汽车,14日下午到达目的地,在西安的讲学及游览结束后,鲁迅8月4日动身返京,12日晚到家。这是鲁迅唯一一次受邀外地讲学,期间,他在西安待了21天,而往返路途就用去了19天。鲁迅忍受着一路风尘远赴西安,与当时因收拾西三条胡同的家而手头比较拮据可能有一定关系,更有借机了解陕西风物,为设想中以唐明皇与杨贵妃为主角的小说(戏剧)做实地调查的考虑。谁知,实地寻访了不少残存的长安古迹后,鲁迅颇有幻灭感,以致于连李杨生死诀别之地的马嵬坡也不去了。与探访古迹的意兴阑珊相比,拟议中仅想一探究竟的陕西易俗社,鲁迅却总共去了5次,打破了他此前20年只进两次旧戏剧场的记录。以往的研究,基本说清楚了鲁迅与陕西易俗社的交往始末,①均是笔者撰写本文的基本出发点。只是,现有研究并没有完全说清楚下列问题:比如,鲁迅当年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听懂了陕西易俗社的秦腔呢?他到底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多次去陕西易俗社的,后者给鲁迅表演的秦腔到底有什么特点,以致于鲁迅要题赠“古调独弹”的匾额呢?这“古调独弹”又是否可以推广为对整个现存秦腔的认定呢?笔者不揣浅陋,试图对上述问题做一初步探讨,并就教于方家。 绍兴人鲁迅是否听得懂秦腔,之所以让今天的笔者存疑,当然是基于不同方言区的人们初次相遇沟通困难的事实:当时与鲁迅同行的孙伏园给周作人的信中,就谈到他们一行人初听西安(长安)口音时的不解,虽然他也记录了一则鲁迅率先猜出某个长安音的故事,但给笔者总体的感觉是,这对绍兴师徒理解西安话尚有一定困难。②另一方面,其他人要听懂鲁迅的话,也不容易。到陕州迎接过鲁迅且后来陪鲁迅看戏逛街的张辛南,在1942年写回忆文章时,就记录了一个他完全没搞清楚鲁迅话的例子。鲁迅要买弩机,张辛南听成了“鲁吉”,以为是找“卤鸡”,可看鲁迅老往古玩物店里找,尽管意识到自己猜错了,可鲁迅究竟在找何物,他要事后和孙伏园写信打听才知道。③查阅鲁迅日记,其7月29日就有“买弩机一具”的记录,8月1日,还有如下记录:“买弩机大者二具,小者二具,其一有字,共泉十四元。”这两次购得弩机,都是与孙伏园一起闲逛时找到的。④看来,收藏家鲁迅,对弩机的搜求真是一往情深,由当地人陪伴尚且找不到的情况下,还不死心,硬凭着锲而不舍的精神最终达成心愿。 不只是基本语言沟通上有点小障碍,孙伏园的《长安道上》还特意写了自己对旧戏的隔膜,这是他1924年在西安时自发写作的文字;1962年,在应易俗社邀请为纪念其成立五十周年而口述的《鲁迅与易俗社》中,孙伏园这样说当年的观剧情形:“说老实话,我对秦腔唱词听不太懂,那时又没有打字幕的办法,所以听起来较费劲,说白还可以听懂六七成,可是鲁迅先生就比我强得多了,他过去喜欢戏剧,有欣赏戏曲的能力,因此对易俗社演出的这些节目很感满意。”孙伏园坦承自己听不懂秦腔,当然可信,略有问题的是他对鲁迅的解释——同是鲁迅学生的许钦文在1980年写的《鲁迅与戏剧》中,以自己与鲁迅的交往史说明,来西安前的鲁迅,确如他本人在《社戏》里所写的,并不是一个旧戏爱好者。⑤因此,孙伏园说鲁迅理解得比自己“强得多”,有学生的谦虚,更有写作时代的原因。那么,问题来了,当年的鲁迅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听懂了易俗社的秦腔呢?我想,最实事求是的答案应该是不会比孙伏园听懂得更多。不过呢,鲁迅至少也沉浸到陕西易俗社营造的艺术世界了。因为,依照鲁迅的观剧及写作习惯,倘若他真不能进入所看剧目时,定会有别具只眼的观察公之于众的。 其一是1922年的看俄国歌剧。在《为“俄国歌剧团”》中,鲁迅对俄国歌剧本身,只有“然而他们舞蹈了,歌唱了,美妙而且诚实的,而且勇猛的。”这一句判断,远少于描写各类中国观众只挑演员们接吻时使劲儿鼓掌的文字,从而把其观后感基本定位在国民性批判上。笔者推测,这可能是鲁迅听不懂俄文后,四处张望,一不小心就发现了中国的别样国情,特意立此存照的。 其二是看林徽因等人用英文演的泰戈尔话剧。就在来西安前的5月8日,鲁迅去协和小礼堂欣赏新月社祝泰戈尔64岁生日演的话剧《契忒罗》(今日通译《齐德拉》)。⑥后来的事实证明,鲁迅对那天的活动留有印象的,除了胡适的演讲,⑦就是梅兰芳作为中国文艺界的代表,陪伴在泰戈尔身边的基本事实,他对此事之象征的不同意见,要到当年年底写《论照相之类》中才表露出来。关于鲁迅对梅兰芳为代表的京剧的看法,笔者在以前的《鲁迅与梅兰芳》⑧中已有全面分析,此不赘述。 与上述观看完全听不懂的戏剧后鲁迅的反应相比,笔者认为,即便存在一定程度的语言障碍,鲁迅也基本理解了易俗社表演的秦腔。就鲁迅个人而言,他到场观看本身,就是对对方的支持,倘若并无特别要表达的内容,也不勉强为文,这与他此前多次观赏新式话剧而多不撰文是同一道理。因此,也不能以鲁迅后来文章中基本没提陕西易俗社为论据,就说他完全没懂秦腔。 研究界探究鲁迅大看陕西易俗社之秦腔的原因时,除了强调鲁迅作为北洋政府教育部社会教育司佥事在来西安前就对这个剧社有相当了解的前因外,更注意到了其致力于以地方戏改良社会风气的宏伟目标,也有学者强调陕西易俗社从一建立就注重与当地军政领导建立良好关系的传统,认为其热心招待鲁迅也是基于对方作为上级领导的事实,这些见解都有助于我们理解鲁迅看秦腔的历史事实。只是,对鲁迅这样特立独行的人来说,频频光顾地方戏舞台以示鼓励的事情,一生中亦仅此一次。惟其如此,才有必要进一步探究。 在笔者看来,鲁迅在不可能完全听懂的情况下,前后共5次去陕西易俗社看戏,只是个客随主便随遇而安的过程。头一次去是受张辛南之邀,在孙伏园记忆中,鲁迅很风趣地模仿着关中话告诉他这个消息。没想到,当晚演出的《双锦衣》是需要连唱两个晚上总共要表演7个多小时的大戏。当晚演出结束后,易俗社社长吕仲南邀请鲁迅和他们谈谈看剧感受,出于正常的礼仪,邀请对方续看后本是很自然的事情,这应该是鲁迅第二次去易俗社的因缘。 那么,《双锦衣》到底有何魅力呢?现有谈鲁迅与陕西易俗社的文章,仅概括此剧的爱国主题就一笔带过的做法显然不足以说明鲁迅与秦腔的话题。因此,笔者想简介下它的基本情况。《双锦衣》是陕西易俗社1920年元月首演的秦腔大戏,作者正是招待鲁迅的时任陕西易俗社社长吕仲南,之所以起名“双锦衣”,是因为剧中两位男主角收到各自未婚妻(一对姐妹)亲手制作的漂亮衣衫后,引起两个同窗的嫉恨,从而引发了一系列故事。作者把《宋史纪事本末》中的59卷“高宗嗣统”,60卷“李纲辅政”及61卷“宗泽守汴”,作为故事的背景,把这三卷史书的核心故事如康王二次北上途中被宗泽劝阻而留磁州,张邦昌称帝及还政于康王等史实都以《双锦衣》的男主角之一吴给参与其中的方式呈现在舞台上。《双锦衣》的现存文本人物表中,历史上实有其人的22人,虚构的有名有姓的人物14人,仅有名字与姓氏的虚构人物7人,其他无姓名的各类配角40多人,可以说是一部人物众多、剧情曲折离奇的乱世英雄儿女戏:在女真族大举南下并建立傀儡政权的特定时期,从仅存的保有自由身的皇室成员到朝廷的主战派官员们,从未曾通过科举考试的读书人到地方其他阶层民众自发组织的义军,都以自己的方式奋起抵抗异族的入侵,而雪春和琴秋两姐妹的颠沛流离则作为战乱年代民间痛苦生活的侧面写照,与抗敌大业一道汇成了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