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一书中《体性》《风骨》二篇的关联,学界已有所关注,或将“风骨”视为《体性》“八体”之外最为理想的艺术风格①,或认为二篇皆与作家志气相关②。若从全书理论体系考量,可以看出,《体性》与《风骨》都是围绕文体展开的。“风”承接“性”,“骨”承接“体”,《风骨》的确属于《体性》的意义深化。《体性》讨论的是才性与文体关系制约下的才性偏宜,而《风骨》则是才性偏宜的文体在具体创作中的落实之道。《体性》对于文体、才性关系的讨论是针对一般可能性而言的,其中涉及的八种基本文体通过后天努力皆可掌握,可称之为“得体”。不过,“得体”并非文体确立的标志,只是文体建构的起步。能否真正“成体”——彰显出一个作家独到的个性,关键还要看作家才力的高下,只有融合风骨并赋予文采的作家才能实现“成体”。因此,《体性》《风骨》的关系可以视为从“得体”至“成体”或者由“共体”至“个体”的确立过程。 一、文体确立的路径:从“得体”至“成体” 自从文体概念进入文学批评,至六朝已形成以下基本指向:由内容倾向而言题材,由形式规范而言体裁(又称体制),由主体才性的贯彻而言体格、体调、风体、风调。《体性》中,刘勰论及了两个不同层次的“体”:其一为总括而言的“八体”之“体”,其二为“八体”融合主体才气之后其异如面的创造之“体”。 《体性》从文体与才性的关系展开,但全篇真正的目的并不在此。《文心雕龙》不仅是一部理论巨著,而且有着指导创作的直接诉求。从这个角度审视,该篇真正的目的在于提醒文人:创作应当“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③。 所谓“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互文见义,是指顺着自己的性情学习和自己的个性比较接近的体格,在形成自我习尚的同时来锻炼或练习自己的才能。这里的“体”,特指“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等“八体”。文人各具才性,诸如“韦、柳隽逸,不宜长篇;苏、黄瘦硬,短于言情”,都是“才力笔性,各有所宜”④。但并非每个文人对此都有客观体认,勉强从事和自己才性并不匹配的创作、追求与自己才性距离较远的体格者大有人在。“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因此成为一种深明我性的艺术智慧。明人“谐情合体,仿性纾才”之论也正由此敷衍而来⑤。只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不仅刘勰所论“摹体”之“体”皆就“八体”而言,《体性》全篇但凡涉及“体”字,其意义大都如此。尽管文中专门论述了才气对于文章体貌的直接影响,但对这种与才气对应的体貌,刘勰自始至终没有以“体”相称。也就是说,《体性》篇论“体”,主要不是从个性风体(或者说从后世所云作家的个体风格)立论,而是锁定在具有超个体意义的“八体”之上。 对于“八体”,刘勰始终是从学习维度关注的,如“体式雅正,鲜有反其习”,“八体屡迁,功以学成”(《体性》)。如上所述,刘勰将“八体”与个人体调分而言之,而个人体调概举之就有十二体。在刘勰眼中,“八体”属于文体的基本类型,是个性化体调创造的起点。基本类型的熟谙与个性的形成在作家成长历程中也许有其先后,但它们必然以统一体的形式出现,即无论如何变化,作家“不同之种种体貌均可归入此八体之中”⑥。文中“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等一节文字,“上句斥其材性,下句证以其人之文体”⑦,如此论述的目的就在于表达个人体调与“八体”的统一关系。“八体”的掌握并不说明作家独到艺术体调的形成,这只是作家走向成熟的初阶,可称之为“得体”。 如果说《体性》表达的是体调与才性之间大略对应的基本规律,那么《风骨》核心解决的就是具体创作之际如何实现这种基本对应,或者说,如何将才性贯彻于作品之中。刘勰认为,虽然通过后天之学可以模仿一些类型化体格,但是,只有“风清骨峻”才能成就真正属于自我的体调,是谓“成体”。而“风情骨峻”的根本则离不开性情才气。 《诗经》“六义”以风起始,风、气一体。《风骨》开篇即敷衍其大义:“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从气论文艺思想而言,文本于气,由气而至文,气化赋形,一气相通。而气的显形必赖乎文辞,因此“怊怅述情”(“情”即气的感动)之后继有“沉吟铺辞”,而情辞融合的关键在于“文骨成”“文风清”。先看“文骨成”。“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文辞对于文骨的需要如同身体离不开骨架。文骨成就具体表现为“结言端直”“析辞必精”:“结言端直”就是文字有力,尤其指向直达本义而非汩没于采饰造作;“析辞必精”就是文字精确,“捶字坚而难移”。再看“文风清”。“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性情之中包含气质,如同肉体之中鼓荡着自我生气,这里侧重个体气质的昭著,具体表现为“意气骏爽”“述情必显”:意气昂扬、纯真即是“意气骏爽”,根本在于性情意趣源心而发、为我独有;性情意趣显扬、声律谐调宣畅就是“述情必显”,具体呈现为自我性情、情意的鲜明贯通。如此“文骨成”“文风清”则情辞融合,如同个体生命具备了生气与骨肉,文体也便傲然挺立了。 如果说“结言端直”“析辞必精”的“文骨成”尚可以凭依学习锻炼渐趋成就,那么“文风清”所仰仗的主体性情才气则必赖于禀赋,由此才能实现“风清骨峻”。刘勰在详论“文骨成”“文风清”后笔锋一转,宣言“缀虑裁篇,务盈守气”,集中于主体禀气的颂扬,其根本原因也正在于此。《风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