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0166(2019)03-0100-07 《论语·雍也》云:“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这表明士人对山水的爱好,自古而然。在魏晋南北朝之前的作品中,登山涉水的诗句当然是早已有之,但大多是比兴寄托之辞,缺少连篇的主题创作。时至东晋,北国的士族文人纷纷渡江南迁,为江浙一带的自然美景所陶醉,流连于风景秀丽的湖山之间,形之于笔墨,便开始出现了山水文学的专题篇章。如晋穆帝永和九年(358),王羲之、谢安、孙绰、曹华等41人,以三月三日上巳修禊的名义,在山水胜地兰亭(位于今浙江绍兴西南郊)集会,众人即兴赋诗,共得五言诗23首,四言诗14首,由王羲之作《兰亭集序》,描述了“流觞曲水”的赏心乐事。不过,当时的玄言诗风尚未消退,直到东晋末年晋安帝(397-418)的时候,谢安之孙谢混(字叔源)的创作,才扭转玄风而归于写景抒情,如其《游西池》诗云:“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诗情隽永有味,为改革诗风作出了良好的开端①。至南朝宋、齐、梁、陈之际,富有审美情趣的山水诗便作为一种文学潮流而勃兴起来。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所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由体现老庄思想的玄言诗蜕变而为理想、唯美的山水诗,这真是晋、宋之间文学界的一大进步。 建康是南朝山水诗勃兴的发祥地 宋、齐、梁、陈的京都建康(今江苏南京)②,不仅是南朝的政治中心,也是文人荟萃的文化中心。东晋时,王、谢等世家大族在朝中为官,于秦淮河畔、乌衣里巷都有宅第。建康都城位于长江之南,山水明秀,风光旖旎,这便引动了一批士族文人的注目,他们发现了江南大自然的美景,便从玄言诗风中解脱出来,纷纷面向现实的自然界,登临游赏,模山范水,从而在宋、齐之世涌现了以谢灵运和谢朓为代表的一批山水诗人。他们都曾在朝廷中任职,都是在建康诗坛中涵养出来的。他们从京城走向四方,开拓了山水诗的新领域。吾师胡小石先生的《南京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一文指出: 王、谢等贵族从北来南,一方位于浙江东部山阴、上虞等地,一方在首都又各有其田舍,长干、清溪间第宅相望,故当时山水诗人实以南京为大本营。此派文学,至谢灵运、谢朓等而极。彼等赞美自然,多用诗赋韵语。其在河、洛对立之北朝文人,则用散文纪述(如《水经注》)。此南北之不同也。文学对象,由人事转向山水,为中国文学史上开一新境。而大江之浩荡,钟山之嵯峨,后湖之明秀,秦淮、青溪之曲折,方山之开朗,栖霞之幽静,又俱足以启发灵感。故以上诸名胜,在当时皆常常见诸吟咏。③ 文中提出了“当时山水诗人实以南京为大本营”的重要论点,这是有史实为据的。盖因南朝君臣,爱文者多。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京中建立了儒学、玄学、史学和文学四馆,文学得以独立。齐武帝永明年间(483-493),竟陵王萧子良礼才好士,在鸡笼西邸广招文学宾客,著名的有萧衍(后为梁武帝)、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号称“竟陵八友”(《梁书·武帝本纪》)。而沈约、谢朓、王融善识声韵,以平上去入四声作诗,称为“永明体”,这对于山水诗在艺术上的创新,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京都的山林园囿,又为建康诗坛提供了吟咏的自然景观。如以鸡笼山为中心的“华林园”,内有景阳楼、花萼池;以覆舟山(今称小九华山)为中心的“乐游苑”,北临后湖(玄武湖),南望林光、正阳二殿。宋文帝刘义隆《登景阳楼》诗云:“蔓藻嬛绿叶,芳兰媚紫茎;极望周天险,留察浃神京。”用华丽的辞藻,赞美了京都景色。而中书侍郎颜延之写了《发景阳楼》,表述了唱和之意。宋孝武帝刘骏创作《游覆舟山》诗,中书舍人鲍照便写了《侍宴覆舟山》二首④。齐武帝时,任昉、丘迟和沈约有同题《九日侍宴乐游苑诗》,丘昉另有《奉和登景阳山诗》,沈约则有《三日侍林光殿曲水宴应制诗》和《正阳堂宴劳凯旋诗》。梁武帝萧衍善于描绘山水景色,其《游钟山大爱敬寺诗》的佳句是:“朝日照花林,光风起香山;飞鸟发差池,出云去连锦”“幽谷响嘤嘤,石漱鸣溅溅”“攀缘傍玉涧,褰陟度金泉”。《梁书》卷二十一《柳恽传》记载,柳恽曾与萧衍唱和了《登景阳楼诗》“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翠华承汉远,雕辇逐风游”,因此而“深为高祖所美”。萧衍的长子萧统“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梁书》卷八《昭明太子传》),并与乃父唱和,描绘钟山的美景:“嘉木互纷纠,层郁蔽亏;丹藤绕垂干,绿竹荫清池。舒华匝长陂,好鸟鸣乔枝;霏霏庆云功,靡靡祥风吹。”(《和武帝游钟山大爱敬寺诗》)萧衍的第三子萧纲也喜爱与文士交游,所作《山池诗》云:“古树横临沼,新藤上挂楼;鱼游向暗集,戏鸟逗楂流。”东宫学士徐陵当即写了《奉和山池诗》。陈后主与尚书仆射江总游栖霞山,创作了《同江仆射游摄山栖霞寺》,诗中有“天回浮云细,山空明月深”等名句,江总写了多首《入摄山栖霞寺诗》前后相和⑤。这些客观地描摹自然景物的作品,反映了南朝君臣喜作游宴山水诗的奇特层面⑥。 另一方面,朝廷中文臣外任地方官时,他们离开建康城廓,扩大了视野,独立自主地写出了具有审美意识的自然山水诗。当时送别之地,东南郊以方山为景点,西南郊以新亭和新林浦为景点。宋武帝永初三年(422),散骑常侍谢灵运外任永嘉太守,写下了《邻里相送至方山》:“解缆及流潮,怀旧不能发;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表示了自己对京城旧友无限留恋的情意。齐武帝永明年间,曾任竟陵王府主簿的范云外任零陵郡内史,作有《之零陵郡次新亭》:“江干远树浮,天末孤烟起。”描绘了江天一色、烟树一体的景象。当时谢朓在新亭为范云送行,也写了《新亭渚别范零陵云》:“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诗中出现了带有你我主观色彩的惜别形象。齐明帝建武二年(495),谢朓外任宣城太守,创作了《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这种旅途抒怀的笔法,把自我的感情显现了出来。他最有名的描写京都的山水诗,是永明八年(490)创作的《入朝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