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与时间的问题是宗教的问题,也是哲学的问题,更是宗教哲学的问题。历来在神学和哲学中,传统的观念便是为求取永恒而离弃时间,两者的相分是基本的思想前提。然而,人之为人的根本存在方式就是既为时间性的生命在场者,又是追求永恒性的精神超越者。如果通过摒弃时间而进入永恒,这永恒到底以什么方式还能获得真实的存在性?换言之,作为个体之人何以能够通过摒弃时间而进入永恒之后,还能拥有真正的此生此世、此岸此在的生存?传统的哲学和神学在这里面临着理论上的挑战。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果为了拥抱此在而放弃永恒——无论是概念的普遍永恒还是彼岸的天国永恒——那么,如何能够保证此在的时间性不使人的生存沦为流逝的碎片?这也同时是现代世界面临的虚无主义的生存困境。可是,如果时间性的存在果能获得超越性的生存,果能与永恒相接相契,那么,这就意味着,超越的、永恒性的存在不能完全在时空之外;永恒与时间并不隔绝,永恒与时间能够和解。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使有限性此在的超越性存在得以成立或成全。问题是:永恒与时间如何相遇?又何以可能获得和解? 这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一种现代哲学思想答案是:“瞬间”!永恒与时间在瞬间相遇。或者在一次次轮回的创造与毁灭的瞬间,时间化为永恒;或者在信心一跃的瞬间,永恒切入时间。前者是尼采之道,后者是克尔凯郭尔之路。下面,我们主要以尼采为讨论对象,最后兼及克尔凯郭尔的视角做一简要评论。 尼采作为一个彻底颠覆传统的哲学家,既以某种虚无主义的态度消解传统的虚无主义,也以自己的新哲学为现代虚无主义困境提供克服或超越之方。这就是基于“权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的本源,在过去与未来的碰撞中,在创造与毁灭的交叠中,在无限重演的“永恒复返”(die ewige Wiederkunft)中,于“再来一次”的“瞬间”(der Augenblick)进入永恒之境。这是一种由“超人”(der Uebermensch)所体现的“狄奥尼索斯”(Dionysus)酒神精神,既是一种审美生存论,属于艺术形而上学之思,也是尼采为克服传统的虚无主义而提供的一条宗教性的人类自我救赎之路。 所谓传统的虚无主义乃是尼采对西方哲学和基督教神学的形而上学传统的价值判定。在他看来,两千多年来的西方哲学一直坚持和追求“存在的不生成,生成的不存在”这一柏拉图主义的形而上学原则和目标,体现的正是根本关切上的虚无主义。在传统哲学的视野中,生成即是时间即是历史,时间或历史意味着变动不居,没有常驻,一切在时间中的存在都是变化不定、转瞬即逝的感性现象界,与永恒相隔。永恒在超时间的那一端,永恒意义上的存在是超时间的存在,是确定的理念世界的存在。永恒与时间无法相容,唯有放弃时间才能赢获永恒。而真理就存在于永恒不变的理念世界,无法在时间变动中的现象界存身。于是,为了跳出时间和摒弃时间中的现象以通往理念世界的永恒真理,传统哲学便也否定了变化多样的具体感性之路,而踏上了逻辑确定的普遍理性之路,活生生的感性通道连同感性的存在及其时间性前提一并被抛弃了。这正是哲学形而上学之路,这条路将真实的感性生命掏空而虚无化。基督教神学同样是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另一种表达形态。两千年来的基督教信仰体系将此岸与彼岸、尘世与天国、时间与永恒一分为二。此生有限,来世永恒;人在为罪,神在为恩;人为神仆,神为人主。因此,此岸生活以彼岸为盼望,此生幸福以天国为归宿;此世的意义不在此世之内,却在此世之外;此生的价值不是基于自我肯定,而是基于自我否定,只有经过神之中介,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肯定。于是,原本在时间中生存的基础被移到了超时间的来世,而使得此在人生被虚无化,尼采斥之为一套阉割真实生命及其价值存在的奴隶道德和禁欲主义伦理。① 对于柏拉图主义的抽象理念论和基督教的超验彼岸论,尼采进行了批判和颠覆。在他看来,只有感性的自然的生命才是最切己的真实,只有感性的大地才是最真实的存在。它们在时间中,在生成中。只有在时间性的生成中,生命的存在才是活的和真实的。同样,感官的证据也是最真切的、不说谎的,最能呈现这个活生生的变化着的世界。而理性之路才是通过概念和语词编造谎言的迷途,它制作普遍、绝对、抽象、客观的真理或纯粹的精神理念,以非实存的幻相取代具体生动的存在真相,脱离了生命的切身性,剥离了时间中的多样性和丰满性。因此,要从超时间的理念王国回到流变不已的大千世界,要把超验的彼岸天国拉回此岸的经验尘世。时间性成为哲学的视野,脱离了时间性,一切都是僵死的和空洞的。 然而,在时间性的视域中并不意味着时间将把一切打成碎片,事实上,尼采恰恰激烈地批判现代人的碎片化存在。既然如此,整体在哪里,永恒在哪里,时间和永恒究竟如何关联?对这些问题尼采的回答是:整体就在“永恒复返”里,永恒就在“瞬间”里,瞬间就是过去和未来的交叠碰撞及其无限次“重演”的一刻。 权力意志和永恒复返是尼采哲学的核心概念。按照海德格尔的解释,尼采的“权力意志”讲的是存在者的“什么”(Was),即是什么—何所是,要解决形而上学的“本质”问题——一切存在者不过是权力意志而已;“永恒复返”讲的是存在者的“如何”(Wie),即是怎样—如何是,要解决形而上学的“实存”问题——全部存在者整体的在场方式就是永恒复返。正是在永恒复返的思想里包含了尼采关于永恒与时间关系的洞见。 所谓永恒复返(die ewige Wiederkunft),就是永远的“再一度将来”,永远的“又一个未来”。海德格尔认为,起源(Herkunft)与未来(Zukunft)是一回事。起源同时是未来,未来同时是起源,走向未来就是回归家园。因此,永远的一次又一次的走向未来,也就是永远的一次又一次的回归,永远的一次又一次的转向(die ewige Wiederkehr)。于是永恒复返也就是永远向着未来;永远向着未来也就是永远再回来;永恒回归也就是永远再转向。 对此,尼采做了生动的描绘:“这个世界是一个力的怪物,无始无终,一个钢铁般坚实的力的总量,它不变大,也不变小,它不消耗自身,而只是改变面目:作为总体它大小不变,是没有支出和消费的家当,但同样地无增长,无收入,被‘虚无’所缠绕,就像被一种边界所缠绕一样。不是任何模糊的东西,不是任何挥霍浪费的东西,不是无限扩张的东西,相反,作为置入确定的——而不是在任何地方都存在的‘空虚的’——空间的确定的力,作为无处不在的、同时是‘一’和‘多’的力和力浪的嬉戏,在此处聚积,同时在彼处削减,一个在自身中翻腾吞吐的力的大海,变幻不息,永恒奔流,以千万年为期的复归;其形有潮有汐,由最简单喷射为最复杂,由最静止、最僵死、最冷漠喷射为最炽热、最野性、最自相矛盾,然而又从充盈状态返回简单状态,从矛盾嬉戏回归到和谐的快乐,在其轨道和年月的吻合中自我肯定,作为必然永恒回归的东西和不知更替、不知厌烦、不知疲倦的生成的东西,自我祝福——这就是我的永恒的自我创造、自我毁灭的狄奥尼索斯的世界,这个双重快乐的神秘世界,它就是我的善与恶的彼岸。——这是力量意志的世界,此外一切皆无!”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