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19)05-0022-10 “未来哲学”这个提法出现在19世纪中后期的德国,先有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后有弗里德里希·尼采,两者开始了关于“未来哲学”的预思和筹划;而在这两位哲学家之间,还夹着艺术大师理查德·瓦格纳,后者在1850年前后尝试提出“未来的艺术作品”的构想。①或问:在此时此际出现“未来”之思,是偶然的吗?当然不是啰。我们可以说是时势命运所至,当其时也,欧洲经历工业革命已有百年左右,技术工业已经初步改变了自然生活世界,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制度体系已经基本形成,自会有先知先觉的人物敏锐地洞见了时代和文明之变。今天我们看到,其实卡尔·马克思也属于此列。② 1880年代后期,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问世之后,尼采试图建造他的形而上学哲学大厦,所谓“哲学主楼”是也,但终于未能如愿;晚期尼采除了出版了几种篇幅不大的著作之外,还留下一大堆多半语焉不详的笔记残篇(遗稿),后被辑为《权力意志》一书,这个时期的全部笔记要翻译成中文,恐怕超过了100万汉字。③在此运思实验中,尼采屡屡使用了“未来哲学”这一概念,甚至于把自己1886年出版的《善恶的彼岸》一书的副标题立为“一种未来哲学的序曲”。尼采显然已经认识到,哲学必须调转目光,开启未来之思。曾经做过古典语文学教授的尼采,此时早已不再古典,而成了一个面向未来、以“权力意志”和“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为“思眼”的实存哲人。 我在《未来哲学序曲——尼采与后形而上学》一书的“结语”部分专题讨论了尼采意义上的或者说由尼采所开启的“未来哲学”构想,并且揭示了“未来哲学”的三重意义,即“未来哲学”的后哲学意义、实存论前提和技术-艺术-政治主题。④我的基本意思已经在那里得到了表达。其实,我关于“未来哲学”的讨论可以说由来已久,主要体现在我对技术时代的人类生活的思考上面,即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陆续发表的一些相关文章上。⑤不过这些讨论多半是零碎的,有的属于即兴发挥,也有的甚至是不无随意和零碎的议论,未能形成足够严格和十分深入的思考。而通过《未来哲学序曲》一书的写作,我在这方面的想法总算获得了比较稳重的清理和推进。 关于“未来哲学”,我的一个大致想法是:虽然文人和人文都有怀古伤逝的情怀,都有我所谓的“乐园情节”,中西皆然,但今天我们必须看到,这是自然农耕社会和手工技术时代的文化特征和人格特性,也可称为自然人类文明的精神特征,而进入现代技术-工业-商业时代之后,这种情怀已经渐渐失落了,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合时宜了,或者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在一个技术统治的新时代里,全球人类生活被吞并、被整合入一个技术工业网络的现实之中,与传统文明的断裂已成一个无可挽回的事实,这时候,包括哲学在内的人文科学必须对自己作出重新定向和定位。无须讳言,我这个想法当然含有针对目前国内复古思潮和古典研究热潮的意图和动机。古典学当然是一门重要的学问,以我多年以来的研究重点(尼采和海德格尔研究),我是不可能反感于古典研究的,但我以为,古典研究不可成为学界主流和学术热门,普遍流行的古典理想更有可能沦为一种文人梦呓。 本文的主题是:尼采与未来哲学的规定。所作的议论难免与我自己此前的讨论有一些重合之处。但这一回,我希望趁机把自己关于“未来哲学”的思考作一次尽可能系统化的表达。我想说的是,主要由尼采所开启的“未来哲学”至少有四重可能的特性或规定性,即:世界性、个体性、技术性和艺术性。这四项的意义并不是完全显赫的,且有不少歧义(比如所谓的“技术性”),故需要作一番解释。 一、晚期尼采的“未来哲学”概念 我们看到,前期和中期的尼采并未使用过“未来哲学”概念,这个概念属于《权力意志》时期的晚期尼采。在《权力意志》时期的遗稿中,尼采有一则笔记提到“未来哲学”,它看起来是一本名为《快乐的科学》(Gai saber)的书的提纲,而这本书的副标题直接被设为“一种未来哲学的序曲”——如前所述,它也是《善恶的彼岸》的副标题。这则笔记共列出了五节的标题:1.自由精神与其他哲学家。2.世界解释,而不是世界说明。3.善恶的彼岸。4.镜子。欧洲人自我反映的时机。5.未来哲学家。⑥此时的尼采正处于激情澎湃又踌躇满志的创造时期⑦,经常会急吼吼地记下一些写作计划和草案。上面这个提纲显然只是其中的一个计划,它虽然只是一个残篇,但意蕴丰富,是足以让我们深入挖掘一番的。 首先,尼采在此作了一个划界,把“自由精神”或者“自由思想家”(Freigeist)与“其他哲学家”区划开来。所谓“自由精神”是尼采所谓的骆驼、狮子、婴孩的“精神三变”之后的创造性精神,尼采也称之为“未来哲学家的宣谕者和先行者”⑧;而“其他哲学家”则应该是指传统的欧洲哲学家,即尼采所谓的“放毒者”——总是忙于虚构“另一个世界”的“柏拉图主义者”。 其次,关于“世界解释”(Weltauslegung)与“世界说明”(Welterkl
rung)之间的明确区分,再次表明尼采虽然有狂野的思想气质,但表达和用词却是相当审慎而准确的。如我们所知,“解释”(Auslegung)与“说明”(Erkl
rung)之争后来成为20世纪哲学人文科学的持久的争论焦点,尤其表现在狄尔泰、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的解释学哲学路线上。传统哲学和科学一直只是在“说明”自然和世界(“因果说明”),而现在我们要的是“解释世界”。在尼采时代已经出现了“解释学”(Hermeneutik),解释学家施莱尔马赫(1768-1834)明显是尼采的前辈,解释学家狄尔泰(1833-1911)比尼采早生了11年,两人差不多是同时代人。不过我们未发现尼采与解释学和解释学家们有何关联。尽管如此,今天我们却不得不承认尼采的先见之明。尼采也清晰地看到了哲学和科学的“说明”方法的基本特性:“把前后相继的顺序越来越清晰地展示出来,此即说明(Erkl
rung):没有更多的了!”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