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2.232 柏拉图的哲学概念doxa主要有意见和信念两种译法,在某些语境中还有判断、想法和臆见等译法。本文主要采用信念译法,但鉴于它含义的复杂性,也不排除其他译法,而且在必要时保留原文不译。信念概念被柏拉图用于表达有别于知识(episteme)的认知形式,在他关于知识论的探讨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柏拉图著作中的信念概念存在着不确定性,不同文本的表述有明显的冲突,以致人们在翻译和理解时会遇到困难,这可称为柏拉图哲学中的“信念(doxa)难题”。举两个例子:第一,信念在《理想国》核心卷中似乎并无真假之分,它作为整体与知识相排斥,信念和知识针对不同的对象领域,而在《美诺》与《泰阿泰德》中信念有真假之分,并且真信念与知识并不完全排斥而有某种兼容的可能性,信念和知识可以针对相同的对象;第二,信念在《理想国》核心卷与思想(dianoia)相排斥而与感知相兼容,而在《泰阿泰德》187A以后则与思想兼容并与感知相分离。 在《如何理解柏拉图的“知识”和“信念”?》(参见詹文杰,第24-34页)一文中,笔者曾讨论柏拉图哲学中信念与知识的关系,介绍了兼容论、排斥论和歧义论三种读法,还特别支持了歧义论读法,即:信念有认信能力和信念性判断两种含义,而知识也有知识能力和知识性判断两种含义,当它们表示能力时是相互排斥的,而当它们表示认知结果时则是相互兼容的。笔者曾认为此方案可以很好地解释《美诺》《泰阿泰德》中的论述跟《理想国》中的论述的不一致性,但通过这几年的进一步阅读和思考使笔者逐渐对此解释方案感到不满,尤其是因为它对柏拉图信念概念的复杂性评估不足,对信念的多义性的说明仍不够精确。因而,笔者认为有必要重新探讨柏拉图的信念概念,不仅着眼于它与知识概念的关系,而且在柏拉图知识论的总体图景中考察它的地位,从而为解决信念难题提供更恰当的思路。 在具体讨论柏拉图的doxa概念之前,让我们先来了解doxa的词源与词典的含义。名词doxa源于动词dokeō(表示看似、觉得或认为等等),而dokeō又源于动词dekomai或dechomai(表示接受、接纳)。Doxa的词典含义主要有:1.期望、意料;2.想法、意见、信念、判断;3.猜想、猜测;4.幻想;5.名声;6.荣光。从doxa衍生出动词doxazo(不定式doxazein),主要表示认为、相信、形成判断、持有意见等等。不难理解,对外物的接受可引申为心灵对某个观念的接受,即在意识里把某物“当作”如此这般,即:认为、认可、相信“x是f”。 在《克拉底鲁》(420b)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对doxa的词源有一说明:“doxa要么源于‘寻求’(diōxis),也就是灵魂寻求知道事物如何存在,要么源于射箭的‘弓’(toxon),后者更有可能。”这个词源说明看来并不正确,不过作者的语气也带有戏谑意味,无需过于严肃对待;有意思的倒是它把doxa跟寻求或击打某个目标联系起来,这暗示了doxa的意向性特征。汉语的“以为”也可表示“把x当作f”。例如,司马光《训俭示康》:“季文子相三君,妾不衣帛,马不食粟,君子以为忠”。这种“以为”活动及其结果是doxa的基本义。某个“以为”的结果就是某个判断或“认之为真”(Fürwahrhalten)。关于未来事物的“以为”就是期望。如果某个“以为”缺乏必要的根据,那么它的结果只是猜测、单纯的信念或意见,甚至是纯然的幻想或幻觉。如果某人被舆论“以为”是如此这般的,那么他就有某种“名声”,这名声在特别意义上外显为“荣光”。期望义最早见于《荷马史诗》,荣光义尤其见于基督教的《新约》。至于柏拉图的著作,笔者未见幻觉义和荣光义,但见名声、期望和信念诸义,而本文把名声、期望等义排除不论,仅论及与知识论相关的信念、判断等义。 二、西方学界关于Doxa难题的某些解释 德国学者于尔根·施普鲁特(Jürgen Sprute)于1962年发表了著作《柏拉图哲学中的Doxa概念》,不仅详细梳理了此前西方学界关于doxa难题的主要观点,而且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值得我们重视。这里不妨先择要介绍他的综述: 首先,针对doxa难题有演变论的解释,即把doxa含义的不一致归因于柏拉图哲学的发展,并通过作品分期来说明它在不同阶段的不同含义。阿尔弗雷德·E.泰勒(A.E.Taylor)注意到在《泰阿泰德》以及更晚的作品中doxa出现了新的含义,即表示“判断(judgment),一般意义上的理智确信,不带任何贬义”(Taylor,p.339),而此前作品(如《理想国》)中的doxa表示“信念(belief),暗指错误的或至少是可疑的”。(ibid.)约翰·伯奈特(John Burnet)的看法与此相似。(cf.Burnet,p.248)意大利学者卡洛·A.维亚诺(Carlo Augusto Viano)认为柏拉图关于doxa的描述可分为几个阶段,早期的doxa表示缺乏根据的观点或意见,并且是冒充知识的伪知识,而《理想国》中doxa跟知识的差别获得了存在论方面的奠基(即二者拥有不同的对象领域),再到《泰阿泰德》,doxa表示判断,是思维的完成,具有语言的形式,最后在《斐莱布》和《蒂迈欧》中,区分doxa与知识的根据又回到了存在论方面的考量。尤里乌斯·施滕策尔(Julius Stenzel)关于doxa含义变化的诠释则表现出更深层的哲学考虑,他认为,在《理想国》以及更早的作品中,主导性的doxa概念是关于个别的、生成变化的事物的感性经验,跟作为关于普遍者的知识相对立,而在《理想国》之后的知识论则试图把感知对象容纳到知识中来,于是doxa就转变为关于个别对象(即所谓atomon eidos或“最底层的种”)而又带有logos(普遍理由)的观念,于是感知与logos在“真的doxa”中融为一体。(cf.Sprute,S.2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