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以降,台湾学界对日据时期的认同研究,已出现由“中国民族主义”向“台湾民族主义”位移:虽然仍强调台湾人民的抵抗立场,但叙述重心、理论资源、目标诉求已经从祖国意识转为台湾意识[1]。研究认为,日据时期台湾人民的祖国意识“缺乏具体性与现实性”,系“抽象的心理建构”;一旦认识到“现实的祖国”“理想的祖国”之落差,往往反向催生出台湾意识与台湾认同[2]。与此相对,大陆学界一贯强调台湾人民的祖国认同立场,对此一时期台湾意识的研究不够充分,亦未能就祖国意识、台湾意识的协调统一建立良好的阐释模式。重新检讨这一问题,是本文的基本关切。 1937年后,因应战争需要,殖民当局在台湾开展“皇民化运动”,以彻底动员殖民地资源。事实上,1930年之后,殖民统治政策就渐趋严苛[3],台湾社会已然向战时状态转化,政经环境、舆论氛围、言论尺度与此前大为不同。因此,本文仅考察1930年之前的日据前期,日据后期将另文讨论。本文将就以下几个问题展开:祖国意识是否具实有性;台湾意识的生成及其内涵;祖国意识与台湾意识的关系。 一 祖国意识的养成 “祖国意识”,一般指涉对祖国的归属、认同,具有明确的情感意义与价值判断。日据时期台湾的殖民地处境,决定了台湾人民的祖国意识必然受到严厉管制,因而,对于祖国意识是否具实有性及其来源问题,有必要予以系统清理。 (一)代际传承 周婉窈将日据时期的“世代”分为老一代、乙未新生代和战争世代[4]。老一代或“一世文人”,深受传统文化教育,多有科考经验,祖国认识一般较为直接和深入。相较之下,乙未后成长起来的“新生代”或“二世文人”,通常不具直接的祖国经验。所谓祖国意识“缺乏具体性与现实性”,即就这部分人士而言。 吴浊流认为,许多台湾人“没机会接触祖国文化,似乎不会有祖国的观念”,这一说法与前说类似;但接下来又说“眼不能见的祖国爱,固然只是观念,但是却非常微妙,经常像引力一样吸引着我的心”,“以一种近似本能的感情,爱恋着祖国,思慕着祖国”。吴浊流的成长经验显示,其祖国观念有着坚实的认知基础,世代间的传承诫命,是其祖国意识的重要源流。吴浊流回忆录第一章标题即为“听祖父述说抗日故事”,抗日志士与“义民爷”的传说形成诗人的早期记忆。书房先生常与祖父谈论“否极泰来,总有一日,复中兴”,听者有心,“不知何时,我已把这话记在心里了”。祖父等人的祖国意识,不仅时常无意识地流露出来,亦有意识地灌输于下一世代。吴浊流被问及原乡籍贯,如能“即刻流利地回答出”“广东省镇平县兴福乡卢阿山口排子上”,书房先生便“非常地欢喜”,“大大地称赞一番”[5]。这个背诵原乡籍贯的游戏显然一再重复,原乡被塑造为具有丰富象征意义的符号,不仅是地理意义上两岸联结的纽带,也成为精神意义上祖国意识的根源。 吴浊流的经历,是许多“二世文人”共同的经验。黄朝琴先祖临终时,曾告诫其“长成勿忘祖国,余当瞑目”[6]。戴国煇的父亲通过拜祖、祭天,强调“我们系黄帝的子孙”来教育子女[7]。台共党员周青的父亲亦要其谨记:“我们的祖籍在唐山,在对海的福建省泉州府安溪镇积德乡新康里。”[8]上述现象表明:上一世代的言传身教,往往潜移默化地塑造着下一世代的祖国认识,家庭教育在祖国意识的养成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传统风俗习惯,也成为祖国意识传承的重要载体。战后来台的文人感慨:“刚从内地过来的人,看到经过异族五十年统治的台湾同胞,仍能不屈不挠,保持祖国的方言和一切风俗,特别在农村方面,从住宅以至种种生活工具,几乎和闽粤一带富裕的农村所见到的无甚差别,更不能不钦佩本省同胞,过去五十年内对祖国文物执著之深和对异族奋斗之勇。”[9]认为台湾人民坚守传统习俗,是祖国意识的具体表现。周青回忆日据时期的葬礼仪式:死者儿女身穿寿衣,头戴斗笠,脚踩簸箕,口中念道“我头不戴你天,脚不踩你地,三魂归唐山,七魄回祖籍”,以表达对殖民者的抗拒与对祖国的依恋[10]。研究证实,日据后期,汉人中下阶层坚持汉民族认同,确与其坚持传统生活方式密不可分[11]。 (二)传统汉诗文教育 祖国意识养成的另一管道是传统汉诗文教育。主要门径有二,一为书房,一为诗社[12]。日据早期,书房承担重要的汉诗文教养功能。许多儿童在书房“发蒙”后入读公学校[13],或公学校课余于书房接受进阶的汉文教育[14]。部分儿童则兼具两种经验,如赖和先入书房,继入公学校,旋再入“小逸堂”书斋[15]。殖民政权对书房极为忌惮,采取渐进式取缔政策:日据前期,书房保有数量持续萎缩[16],日据后期则被完全禁止。 随着书房的日渐衰落,诗社取代书房成为传播汉文化的主体。日据之初,诗社数量仅为5个,1924年经常活动的诗社达66个,1930年活跃诗社达130个[17]。汉诗文甚至成为一种交际手段,出现“社会文学化”、“社会阶层文士化”[18]的现象,创作盛况空前。这与殖民者利用汉诗文“同文性”打造“汉文同文主义”,发挥文化统合功能不无关系[19]。就中,不能排除某些诗人抱有投机目的,以汉诗文为进身之阶。但整体上,日据前期的诗社荣景,主要由以下两种因素推动:其一,遗民竞相“假诗酒以自晦”[20],以排遣异族统治下的抑郁之情;其二,有志之士“以弃人治弃学”[21],具有保存汉学的自觉诉求。林朝崧创设栎社、倡击钵吟,“吾故知雕虫小技,去诗尚远,特借是为读书识字之楔子耳”[22]。陈锡如发起澎瀛诗社,也出于相同的悲愿:“既不能以时文制艺弋取功名,亦何妨以诗词歌赋实征学问。此有志之士,闻风而起,冀维持汉学于不坠也。”[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