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汪曾祺和林斤澜跟文学青年一起聊小说,问起小说的结构,汪曾祺答曰:“结构的原则:随便。”啊哈,林斤澜心想我讲了一辈子的结构,岂不是白讲?就追问了一句:“随便?”汪曾褀于是从容补充:“苦心经营的随便。”林斤澜不再追问,显然对这个机智的、辩证的、悖论般的补充颇为满意。 欲造平淡难 在我看来,这正是汪、林两位短篇小说名家小说观的汇聚之处,同时也是其分驰之处。“结构”并非小说的全部,却最能见出作家对小说的基本看法。既然小说的诸要素是结构化地组织、表达和呈现的,那么小说家对结构的“经营”就灌注了他对小说的完整理解。问题在于,“随便”和“苦心经营的随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得联系作家的创作实践,以及20世纪80年代那个劫后余生的创作环境,才能说得清楚。 1985年年底,汪曾祺写了《桥边小说三篇》,“后记”里说: 这三篇也是短小说。《詹大胖子》和《茶干》有人物无故事,《幽冥钟》则几乎连人物也没有,只有一点感情。这样的小说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简直近似随笔。结构尤其随便,想到什么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这样做是有意的(也是经过苦心经营的)。我要对“小说”这个概念进行一次冲决:小说是谈生活,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能耍花招。小说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 林斤澜看了,说这“冲决”二字,对于汪曾祺来说,有点非同小可,按常规,怎么也得是“冲淡”才对。 用了“冲决”这词,显然是一种宣示,一种宣言,却放在“后记”里说,前边还轻描淡写,说了些“蒲黄榆”这地名的来由,桥边的桥为何之类,到了卒章才显其志亮出来,貌似也是苦心经营出来的随便了: 其一,冲决文学体裁之间的区别(打破小说和散文、随笔的界限); 其二,小说不是编故事,未必有人物,只要有“一点感情”(当时有评者说这是倡言“写意小说”的主张了); 其三,小说当然讲技巧,却不耍花招,修辞立其诚(这一点如何跟“苦心经营”区别,其实很难)。 以上几点,林斤澜都拍手点赞,他对小说的思考,很多跟汪曾祺相通相同,但也有他自己的表述。汪曾祺的重点在“随便”,林斤澜的重点却在“苦心经营”。 跟“随便”相关的一个词,是“随意”或“淡”。汪曾祺不同意大家说他搞“淡化”,说他的经历,他的生活,本来就这么“平平常常”,无须淡化。林斤澜说这里必须跟汪“抬杠”。跟几十万人一道戴冠蒙难,怎么也没法说是“平平常常”。写出来云淡风轻,谁都能读出心里头的“浓”来吧。 汪曾褀多次说到不希望年轻人学他的“平淡”:“我希望青年作家在起步的时候写得新一点,怪一点,朦胧一点,荒诞一点,狂妄一点,不要过早地归于平淡。三四十岁就写得很淡,那,到我这样的年龄,怕就什么也没有了。”他甚至希望年轻人从山水般平淡的生活中看出“严重的悲剧性”,“在平静的叙述中也不妨有一两声沉重的喊叫”,在小说里“注入更多的悲悯、更多的忧愤”。 宋人追慕王、孟诗风,却早已不再有那个语境,他们的“平淡”是“造”出来的(梅尧臣:“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这跟“苦心经营的随便”相通,“随便”是刻意追求的效果。但林斤澜跟汪有所不同,他觉得苦心经营就苦心经营,小说家的匠心、匠意,涩、冷、僻、怪,也应该是一种读者会接受的效果。汪曾祺引苏东坡,“吾文如万斜泉涌,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地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说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论到林斤澜的小说,他又引苏东坡对好友黄庭坚的批评,说是“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用了饮食修辞,说读林的小说是“鲥鱼味美而多刺”——都是知己知彼之言。 汪曾祺曾经这样概括林斤澜小说的特征:“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无话则长,有话则短。一般该实写的地方,只是虚虚写过;似该虚写处,又往往写得很翔实。他把语言的作用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这几句话总结了林斤澜短篇小说在主题、选材、美学形态方面的特征。而林斤澜自己也说:“后来多写些短篇小说,知道了这一门学问,讲究的是‘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怎样‘借’得来,又如何‘以’得劲?恐怕要‘借以’结构,寻着了合适的结构,仿佛找准了穴位。”他把这叫作“中断的艺术”:“读好的小说,叫人叹服的,先是‘断’得好,从绵长的万里来,从千丝万缕的网络里,‘中断’出来这么一块精华来,不带皮,不带零碎骨头,又从这断处可以感觉到,可以梦想,可以生发出好大一片空旷,或叫人豁然开朗……” 小说是写回忆 汪曾祺说小说是写回忆,写回忆里无法忘掉的东西(说白了就是“赶不了任务”),须是沉淀了,变成自己有血有肉的情感体验,方能写成小说。 林斤澜记起主张“小说就是写记忆”的汪的老师沈从文,20世纪60年代居然也来参加过一次北京作协的会议,听青年作家讲下乡下厂体验生活的报告。沈老居然也有机会发言,发言呢就是翻来覆去地感叹“我已经不会写小说了”。体验个十天半个月,赶一篇新鲜热辣的小说出来,林斤澜借沈老的感慨指出,此乃郑重的作家所不能为,不屑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