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19)06-0214-08 《连环套》是张爱玲根据好友炎樱告诉她的有关麦唐纳太太故事原型创作的小说，1944年1-6月在柯灵主编的《万象》月刊上连载，到第六期后戛然而止，因而引发了当时所谓的“腰斩”事件。关于张爱玲“腰斩”《连环套》的原因至今仍众说纷纭，如何运用史料甄别“腰斩”真伪？本文以《连环套》“腰斩”之说为例分析文学史料运用的方法与路径。 一、考辨史实：从文本外的史料看《连环套》的“腰斩” (一)傅雷文章说 关于《连环套》没有载完的原因，有人认为是傅雷对《连环套》的差评影响了连载，①因为傅雷曾批评《连环套》存在诸多毛病，并预言“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②后来唐文标在《关于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说，“此文一经刊出，《连环套》便腰斩了，此后，张爱玲也不再在《万象》出现了”。③ 对此说，当年《万象》主编柯灵在1984年发表的《遥寄张爱玲》一文中表示不敢苟同，他认为“《连环套》的中断有别的因素，并非这样斩钉截铁”。④实际上，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发表后，张爱玲并没有停止连载，而是又发了两期。傅雷的文章发表于1944年5月《万象》月刊，批评“《连环套》的主要常见病是内容的贫乏。已经刊布了四期，还没有中心思想显露”。⑤据此可知，《连环套》连载了四期，再加上与傅文同期刊登的一期以及6月份刊载一期共六期。有张爱玲回应平襟亚责难的文章《不得不说的废话》为证：“我替《万象》写《连环套》。当时言明每月预付稿费一千元，陆续写了六个月。”⑥并且她在《自己的文章》里回应傅雷说《连环套》要夭折时说：“现代文学作品和过去不同的地方，似乎也就在这一点上，不再那么强调主题，却是让故事自身给它所能给的，而让读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连环套》就是这样子写下来的，现在也还在继续写下去。”⑦张氏明确表示《连环套》还在沿自己的创作思路继续写下去。显然，唐文标之说与事实不完全符合。说张爱玲自《连环套》后不再在《万象》发表作品是事实，但傅雷文章一出立即“腰斩”与事实不符。 (二)平襟亚稿酬之争说 有人认为稿酬之争导致腰斩。这种说法的始作俑者是《万象》杂志社老板平襟亚。平襟亚认为张爱玲嫌《万象》稿酬低而不再给《万象》写稿，导致了《连环套》的“腰斩”。后来也有人附和此说，如郦千明在《洋场才子平襟亚二三事》认为：“年轻气盛的张爱玲说到做到，以后稿件字数果真逐月递减，写到第六期，干脆不再供稿……就这样，令无数读者翘首以待的《连环套》被作者腰斩了。”⑧ 据平襟亚说，他“约她在我刊《万象》上面写一篇连载小说，每月写七八千字。(在当时一般作家正在向杂志社联合会提出要求千字百元)我就答应她，稿酬较我刊诸作家略高，每月预付她一千元。谁知她写了一期之后，后来论价，斤斤要求百五十元千字，并说如不允许，每月当酌减字数。我因我刊许多老作家——在文坛上写了三十年的老作家，报酬千字仅不过百元，不便使人家难堪，因与彼争论了数语，她不欢而去。后此，每期递减字数，且差不多每期前来要求，例如说：‘这一期我只写五千字了，你要便要；不要就拉倒。’我终于忍耐着，不使她难堪，一凭她减少字数，看她减到多少为止。结果竟然减到一个字都不写。(可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因与彼争论了数语，她不欢而去”。⑨如依平氏所言，张爱玲是因为嫌稿费低才不给《万象》续写《连环套》，那么则需先搞清《万象》给张的稿费到底低不低这一史实。平氏说他优待张爱玲，给她的稿酬还较其他作家略高，若参照啼红(谢豹)《女作家一字一金》谈到《天地》付给张爱玲稿酬横向比较，就知道这也不符合事实。 《天地》月刊与贵族血统之女作家一人有约，月致酬五千金，而女作家供给《天地》之稿，则平均每期总不出五千字，(闻《天地》稿挤而篇幅有限，编者不欲多刊长稿。)是千字之酬已逾千金。⑩ 从这则报导来看，《天地》付给张氏“一字一金”。而《万象》给张爱玲七八千字才一千元，一个字才一毛四分钱左右，不怪她要求增加到一千字一百五十元。不仅张氏叫屈，其他人也为她鸣不平。署名为柳絮的文章《灰钿案平议》就指责平襟亚说，物价飞涨，连《万象》杂志自己的价格也涨了若干，为何张爱玲的稿酬却不见涨呢？(11)可见，《万象》的稿酬低是张爱玲不愿再与其合作的因素，但不是根本原因，当时就有一篇署名柳絮的文章《与秋翁并无难过》反驳了平氏之论：“秋翁先生所谓‘按月给一千元，任她写多少字’，胸襟自是宽大，然爱玲女士为《万象》作长篇，究不能由万字一期而暴减至千字一期，此意不知秋翁先生亦曾想到否？”(12)字数实际上是受小说情节内在逻辑决定的，不能简简单单只受作者控制，随便加减。而且稿酬之争从时间上看是出现在张爱玲停止向《万象》供稿之后，在时间节点上与事实不符。 (三)张爱玲本人前后矛盾的说法 在《不得不说的废话》里，张爱玲给出的“腰斩”理由是太“赶”了：“我替《万象》写《连环套》。当时言明每月预付稿费一千元，陆续写了6个月，我觉得这样一期一期地赶，太逼促了，就没有写下去。”(13)但23年后，张爱玲却给出另一个“腰斩”理由——“写得那么糟”，“麦唐纳太太母女与帕西人的故事在我脑子里也潜伏浸润了好几年，怎么写得那么糟，写了半天还没写到最初给我印象很深的电影院的一小场戏，已经写不下去了，只好自动腰斩。”(14)她甚至自我贬损说《连环套》简直就是“通篇胡扯”。(15)并且她在写信给夏志清时一再重申说《创世纪》与《连环套》“写得太坏写不下去”，这是编辑拉稿加多产的结果。(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