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是一个具有魅惑性的意义交缠的文本,也是在鲁迅的单篇小说中被阐释最多的文本之一。综观《伤逝》研究话语,既往研究大致有三种基本范式,政治革命范式、生命哲学范式、审美形式范式。审美形式的探讨有复调说、审美距离说、音乐性、抒情话语等等,政治革命范式随着20世纪90年代之后生命哲学和人性审视的崛起逐渐式微,从生命哲学角度解读的更是蔚为大观。迄今为止有周作人的纪念“兄弟”之情说、“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女性解放问题形象化解答说、知识分子内在弱点说、涓生的“忏悔录”说、探讨人性说、男性中心倾向说等等。但是在阅读《伤逝》的过程中,笔者又深刻感受到,虽然《伤逝》的阐释话语已经非常丰富且深入,但是在《伤逝》文本中还是有一些盲区有意无意地被研究者忽略。《伤逝》的讨论长久被局限在私人空间,涓生离开子君的原因被放置在爱情内部讨论,涓生“寂寞与空虚”的内在本质和他对去向“新的生路”的强烈渴望往往被忽视。这种解读倾向和20世纪90年代以来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流行的背景息息相关,鲁迅的民族国家思想和启蒙倾向都处于被遮蔽的状态,不免走向另一盲区。 本文尝试立足民族国家视野,重新解读《伤逝》,从文本症候“新的生路”谈起。所谓“症候”,最初由蓝操之提出,意指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探究经典作品中隐含的悖逆、含混、反常、疑难等现象,由此进一步切入文本深层的隐秘含义。在《伤逝》中,“新的生路”这一意象反复出现,并且每次出现笔调都一改全文多用复句的沉郁气氛,多用短句语气轻快急迫,形成了一种悖逆反常的表达。由此深究,可进一步探讨涓生在小说中真正的诉求到底是什么,重新审视从“新民”到“新人”的五四一代的“脱嵌”现象。《伤逝》中涓生和子君在爱情、物质、社会、生存等多个层面遇到的困局,如果仅仅从爱情角度阐释,很难抵达本质,事实上,这正是五四新人在时代转型期遇到的“脱嵌”困境。《伤逝》“忏悔录”式的文本结构和反复出现的“寂寞和空虚”一方面表征着“新人”通过自我解剖和自我改造寻求出路的失败,另一方面也暗示着五四一代真正的出路和民族国家诉求的复杂关系。在此基础上,可进一步讨论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艰难历程中鲁迅的文学转向,和中国五四“新人”的再嵌化问题。 一、“新的生路”与“新人”的诉求 重读《伤逝》,最重要的是探讨涓生的诉求到底是什么?是个体的爱情,还是内在的国族使命,它反复提到的“新的生路”到底是什么?《伤逝》中有一处非常值得探究的“症候”,就是“新的生路”反复出现。正如鲁迅关注的是“娜拉出走以后怎样”,在《伤逝》中他着墨最多的不是爱情是怎么发生的,而是“爱情开始以后怎样”。小说最精彩的部分是从爱情失败的地方写起,子君的死并没有成为小说的终结,涓生依然要以遗忘和说谎做自己的前导,继续前行,爱情只是涓生尝试的一种逃离的手段,小说的终极指向是对“新的生路”的追寻和向往。 涓生竭力想要跨出的“新的生路”到底是什么?在文中有没有给出提示?事实上,在文中也有“症候”出现。整篇小说都弥漫着沉重的悲哀的气息,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将人带入无限的空虚,结构复杂的沉闷的复沓的长句使得小说像一个绵长的叹息。但是文章有三处想象,意外地采用了语气轻快、节奏感强的短句,连续的排比传达出一种自由的气息和新生的喜悦。而这三处想象,正体现了一种民族想象共同体的建构,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和社会的关联,我与世界的同在是通过想象的方式构建的。 第一处想象出现在涓生在和子君的隔膜越来越深重的时候,涓生选择了到通俗图书馆读书,在这个公共空间,他获得了少有的轻松感。“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①这是一个广阔的社会图景,正如鲁迅所言“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②涓生想要离开子君,不是因为爱上了别的女人,而是因为他有着更深广的理想和追求,他以知识分子的情怀与这个世界休戚与共,从农民阶级的渔夫,到战壕中的士兵,从汽车中的富人,到洋场上的金融家,从深山中的英雄豪杰,到学院派的教授,从夜里的运动者到小偷,这是整个社会的全景图,涓生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的男主角,他是一个启蒙思想者,他觉得自己对世界负有责任。 第二处想象出现在涓生和子君说了分手之后。虽然分手对于子君来说,犹如灭顶之灾。而涓生也不是不知道这些话的效力,否则他便不会感觉“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背后恶意地刻毒地学舌。”但是,他终究还是选择说出来,为了“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而且涓生一厢情愿地想象子君终于可以觉悟,并勇敢开启自己新生的道路。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新生之路也不是新的爱情,而是同样宽广的社会的图景:“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在涓生的想象中,已经走出了“父权”的家的子君,此时又走出“夫权”的家。涓生对子君的爱,不是以爱作为终结的,而是以启蒙作为终结,他希望看到的是一个能够独立走向社会的女性。而只有子君独立了,涓生便也可以独立,他就可以在不同的空间,不同的时间自由行走,走向广阔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