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462X(2019)10-0001-15 我们今天之所以要来重新谈论黑格尔的哲学遗产,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自我理解急需这笔遗产,是因为现代性的意识形态和主导的知识样式长久地遗忘或弃置这笔遗产,尤其是因为当今中国的哲学社会科学需要在清理和消化这笔遗产的基础上继续前进,以便获得其改弦更张的强大动力。因此,我们在这里对黑格尔哲学的探讨,既不关乎这位大哲的“纪念活动”或“流派争议”,也不涉及海德格尔所谓“哲学史意义上的博学游戏”。我们唯一关注的是:在黑格尔哲学中突出地被思考的东西,对于今天的哲学社会科学来说,从而对于当今时代之思想理论上的自觉来说,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这种意义的把握将在何种程度上决定性地改变我们长期以来习以为常的知识样式和学术定向。由之而来的相关议题包括:(1)一般而言知性的知识(知性科学)是在怎样的范围内并依怎样的机制来活动的?(2)黑格尔如何指证这种知识的性质与限度,并要求超出知性的范围而通达“事物自身”?(3)此种通达事物自身的知识何以建基于“绝对知识”之上并诉诸实体性的内容?(4)这种实体性的内容如何被揭示为历史和社会的现实,而黑格尔又如何通过此种“现实”的立场来重建“科学”这一概念。不消说,本论文围绕这些议题而展开的论述将突出地包含对现行知识样式的反省式检讨;同样不消说,这一论述也将包括对黑格尔哲学之本体论(ontology,或译存在论)基础的批判性考察。 一般所谓知识,也就是知性的知识。自康德决定性地区分开“知性”和“理性”以来,就像前者意指有限对象的领域一样,后者则标识无限对象的领域[1]126。因此,我们一般所谓“科学知识”,便是在知性的范围内活动的;而且我们一般关于科学知识的观念,也即认为知识就是在这样的范围内活动,并且仅仅有权在这样的范围内活动——此种情形,在实证主义占主导地位的时代尤为昭彰显著。如果说,这种科学—知识样式自近代以来通过各种途径而成为人们的普遍常识,那么,它在哲学上的基本形态则通过康德关于理论理性的批判而得到经典的阐述。知性的知识就像经验的对象一样,是被构成的;此种先验的构成一则需要感性杂多,一则需要知性范畴;而自我意识的纯粹活动(“本原的统觉”)便是一般所谓“联结”或“综合”,亦即将范畴加诸杂多以构成知性的知识。由于我们的知识——作为知性的知识——是如此这般地被构成的,所以它只能是关于“现象界”的知识,而不可能是关于“物自身”(自在之物)的知识。但是,如果说我们的知识根本不可能通达“物自身”,那么所谓真理,所谓科学知识的真理性,也就不再成为可能。黑格尔正是在这一根本之点上并且以真理的名义开展出对“批判哲学”(指康德—费希特哲学,尤其指这种哲学的末流)的尖锐抨击:“最后所谓批判哲学曾经把这种对永恒和神圣对象的无知当成了良知,因为它确信曾经证明了我们对永恒、神圣、真理什么也不知道。这种臆想的知识甚至也自诩为哲学。为知识肤浅、性格浮薄的人最受欢迎,最易接受的也莫过于这样的学说了。”[1]34对于黑格尔来说,真理乃是哲学之唯一的对象和目标,因而其哲学的基本任务之一就是对知性知识及其哲学论据的持续不断的——有时甚至是苛刻的——批判,这种批判一直延续到他的突然去世(1831年11月《逻辑学》的第二版序言)。 也许我们今天知识界的情感会更加倾向于“现象界”的知识,而把黑格尔关于真理、关于“绝对知识”的思辨当作迂腐而过时的论调来加以嘲笑。但是,如果说黑格尔通过他的思辨曾确凿无疑地证明:知性知识作为有限的知识乃是纯全主观的,那我们会对此作何感想呢?也许我们会一口咬定知性的知识乃是客观的,并且对黑格尔表示极大的愤慨,但此种断言或愤慨在这里是完全无济于事的。黑格尔指证说,由于把认识的本质性全部导回到自我意识,所以康德在卓越地发挥“我思”之自发性的同时,也使我们的知识变成纯粹主观的东西了。如果我们争辩说,知性的知识具有普遍必然性,因而毫无疑问是客观的,那么还需追究的是:这种普遍必然性意义上的客观性由何而来?回答是:它由知性范畴而来。按康德的主张,思维的范畴以自我为其本源,而普遍必然性皆出于自我;就此而言,自我意识的统一就只是主观的,而不归属于知识以外的对象自身。因此,“思想虽说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范畴,但只是我们的思想,而与物自体间却有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隔开着。”[1]120这无非意味着:一方面是“我们的思想”,另一方面是“事物的自身(ansich)”;由于知性知识的本质性仅只归属于前者而全然隔绝于后者,所以这种知识不能不是纯粹主观的。在这样的意义上,知性知识的有限性正就是表示其封闭在主观性之中:它仅只是主观的知识。 知性知识的主观性质——更加确切地说是主观主义性质——通过其运作机制尤为突出地表现出来,这种运作机制或活动方式在哲学上叫做“外在反思”或“形式推理”。虽说关于“外在反思”(
usseren Reflexion),《逻辑学》有专门的一目,但我们还是采用较为通俗的表述:这种反思是作为一种忽此忽彼的推理能力来活动的,它从不深入或逗留于事物的内容(实体性内容)之中,但它知道抽象的一般原则,而且知道把一般原则先验地运用于任何内容之上[2]111。对于如此表述的“外在反思”,任何具有反省意识的人或许都会感到认同:我们的知识,或一般而言知性科学的知识,难道不正是这样活动的吗?是的,正是如此。我们的知识总需取得抽象的一般原则(无论它的来历如何),然后再把一般原则运用到各个事物之上。由于知识在知性范围内的活动对于我们来说是异常的熟悉,所以不必再附加进一步的说明。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同样非常熟悉的是:外在反思的运作——特别典型的外在反思的运作——可以被称为“教条主义”(哲学上更多地称为“形式主义”);因为教条主义恰恰就是从不深入于事物的内容之中,但却知道把抽象的原则运用到——先验地强加到——任何内容之上。这里不是谈论自然知识的地方,问题的关键特别地牵涉到社会—历史的知识。对于我们来说尤为熟悉的例证是:中国革命时期有一种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把马克思主义的原理或俄国的经验当作抽象的原则,并将之先验地强加到中国革命的内容之上,其结果是一连串悲惨的失败。一个类似的、并为黑格尔反复提到的例证是:尽管拿破仑是历史上罕见的政治天才和军事天才,但当他想要把法国的自由制度先验地强加给西班牙人时,却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并且不可避免地失败了。如果我们在这些例证中识别出外在反思的运作,如果我们的知性知识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来活动的,那么这里正是辨明此种知识之主观主义性质的地方。正如黑格尔所指出的:所谓“反思的知性”,是指进行抽象的、因而是进行分离活动的知性,并且它在其分离中僵化了(停滞为抽象的原则);由于“反思的知性”占据了哲学,“真理的概念也就跟着丧失了,理性限于只去认识主观的真理,只去认识现象,只去认识某种与事情本性不符的东西;知识降低为意见。”[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