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压力与大脑发育对学业成就的影响　　

      人类全部的认知与情感都产生于大脑这一器官。大脑不是生而不变的实体，而是出生后经历漫长发育期，成年后仍具有可塑性的组织。早期人生经历奠定大脑结构与功能的基础，个体此后的神经活动、认知表现和精神健康都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

      阶层之间在学业成就上的巨大差距是发展心理学和教育社会学历久弥新的主题。但究竟是何种机制传递了“阶层地位”对“学业成就”的作用？神经科学为我们打开了这一“黑箱”：社会经济地位通过影响大脑发育和大脑结构而作用于个体学业成就。教育不平等研究关注的是学校场域中的主体，从学龄童到大学生。但是，在儿童尚未开始接受正规教育之前，阶层之间在神经活动方面的差别既已清晰可见。早期经历具有生物嵌入性（biological embedding），它留痕于皮肤之下、颅骨之内，影响贯穿终生。

      本文首先探讨社会经济地位对大脑发育和大脑结构的形塑作用，对这一领域重要及最新的研究发现做概要评述；第三部分将揭示社会经济地位影响神经系统的中介机制，即贫穷不利脑是源于贫困所产生的慢性压力。从“阶层地位”到“学业成就”这一路径一直为宏观社会学变量所填充，包括父母职业、教育和收入，或者社会、经济和文化资本。本文描绘出一条在其背后发挥作用的微观路径：贫困—压力—大脑发育—学业成就。这一潜在运作的生物机制尽管深藏在“3磅宇宙”之内，但它却发挥着以四两拨千斤的杠杆作用。第四部分将评述基于神经科学的干预研究，这种训练能有效改善处境不利儿童的认知表现。第五和第六部分是总结和讨论，指出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知识融通（consilience）将是未来最有效的研究策略。

      对于阶层再生产、教育不平等、贫困代际传递等主流社会学问题，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成果将为我们提供前所未有的洞见和启发。在基因组计划之后，人类脑计划相继在各国启动。“中国脑计划”要解决三个层面的认知问题，其中第一个层面既是：“探究人类大脑对外界环境的感知，如人的注意力、学习、记忆以及决策制定等”。可以想见，在不远的将来（当然也可能会很远），大脑作为人类认知的黑洞将逐渐揭开它神秘的面纱，发展心理学和教育社会学也将因此踏上崭新的征途。

      一、阶层地位与大脑发育

      经典纪录片“人生七年”（7up）对来自英国不同阶层的14位7岁儿童进行跟踪追访，以7年为时间间隔，记录他们的梦想与奋斗、悲伤和成长。白云苍狗，岁月流逝。从这些孩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出，他们的人生轨迹早已被他们7岁时的社会阶层所限定，天命之年的人生差距不过是7岁时阶层差距的复制。纪录片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向我们呈现了生动的场景、对话和打动人心的故事，但是科学却能为我们揭示背后的原因与机制。

      心智之不同，正是源于大脑之不同。不同经历形塑出不同的脑内连接组，大脑对经历的开放性是科学探索的终极前沿（詹森、纳特，2017：43）。不同阶层儿童其大脑结构与功能表现出明显差异，这成为贫困代际传递的神经生物学路径。

      为了表述的方便，下文从认知系统和情感系统两方面阐述阶层地位对大脑的影响，但是在实际工作中，大脑各系统间是协同运作的，尽管它们并不总是协调。本文中，认知系统主要包括大脑皮质中的额叶和颞叶部分；情感系统包括杏仁核和海马体，它们也被称为大脑的边缘系统（见图1）。

      

      （一）认知系统

      学习知识与接受教育需要个体具备一定的基本技能，包括：语言表达、工作记忆和自我管理（包括抑制控制）等。这些能力由不同的大脑结构掌控，它们对外界刺激敏感。与贫困相伴随的环境条件会对大脑产生持久伤害，例如缺少父母关爱、认知刺激不足、慢性压力、营养不良等。这意味着，在儿童生命早期，在他们尚未步入学校之前，学业成功的潜能就已经因贫困而削弱（Hair et al.，2015）。贫困对学业成就的可见影响，源于其对潜在神经回路的不可见作用，而技术的进步，尤其是磁共振成像（MRI）的出现，使得这些深层差异能够被“看见”。

      社会经济地位对额叶的影响。额叶是与儿童认知能力发展关系最为密切的部分。它位于额头正后方，几乎占据人类大脑外部皮层的三分之一（约翰逊、哈恩，2017：231）。相对于其他结构（比如杏仁核与海马体），前额叶出生后的发育期更长，从婴儿期一直持续到成年早期（大概在20岁左右）。因而，额叶比其他脑区有更大的时间和空间范围来整合信息，正因为如此，这一区域受人生经历形塑的程度也更大。

      作为大脑“总指挥”，额叶也是最能体现人类独特之处的大脑区域（Goldberg，2014）。不同物种侧重发展不同的大脑结构。猴子与黑猩猩的小脑更发达，因为它们对身体协调能力有更多仰赖，海豚的听觉皮层异常敏锐，人类则因其强大的额叶而成为这个星球的主宰。额叶主要负责：工作记忆、自我管理（包括抑制控制，冲动控制、决策计划）、注意力维持、认知灵活性。额叶不仅自身面积更大，它与其他脑区的联结也更多，例如与掌管情感的杏仁核之间的关联，因此额叶也负责自上而下的情感管理。在前述功能中，工作记忆与自我管理也被统称为执行功能（executive function，EF）。研究表明，执行功能方面的社会经济地位差异早在婴儿6～14个月大的时候就开始显现；注意力系统（executive attentional systems）的阶层差异可以在6岁儿童身上观察到（Hackman，Farah and Meaney，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