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 I2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39-8041(2019)09-0133-10 冯其庸说:“《红楼梦》是一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绝唱!”①《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至高地位令后世企慕者众多,企及者甚少。唯如此,《红楼梦》才会永葆魅力,其自身就能构成“伟大的传统”。F.R.利维斯在其所著《伟大的传统》一书中说道:“传统所以能有一点真正的意义,正是就主要的小说家们——那些如我们前面所说那样意义重大的小说家们——而言的。”②作为“意义重大”的小说家,曹雪芹写作《红楼梦》对后来的小说家也“意义重大”。有些研究如《〈红楼梦〉与20世纪中国文学》一文宏观考察了《红楼梦》与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深广联系。而位于传统至现代转捩处的清末民初,深受《红楼梦》影响的小说创作介于“续”与“变”之间,显得更为突出。《红楼梦》与清末民初小说的关系并非仅是表面的,传统的影响与建构融入了小说家们的智慧,聚焦出更有意味的文学史景观。 一、传统之赓续 晚清人对《红楼梦》的接受带有西学眼光,认为:“吾国之小说,莫奇于《红楼梦》。可谓之政治小说,可谓之伦理小说,可谓之社会小说,可谓之哲学小说、道德小说。”③这些新归类,表明了一种新学问、新观念的开始。阿英把后人对《红楼梦》的接受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就是把《红楼梦》当作训谕的‘善书’看,而加以研究,《梦痴说梦》一类的书可作为代表。第二阶段,是把《红楼梦》作为‘史书’看,而加以索隐,《石头记索隐》一类的书可作代表。第三阶段才把《红楼梦》作为‘文学’书看,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和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可作代表。现在应该是发展到第四阶段了,就是从科学的新观点,来对《红楼梦》加以新的考察,遗憾的是还没有其人。”④阿英所言“第一阶段”梦痴学人的《梦痴说梦》代表了清代文人的道学看法;“第二阶段”蔡元培《石头记索隐》把《红楼梦》看成一部政治小说,这为鲁迅所否定;“第三阶段”对《红楼梦》的解读,影响了现代人的思想观念及创作,是红楼梦研究中最重要的成果,从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至胡适《〈红楼梦〉考证》,发掘出了作为“文学”书的《红楼梦》的真正价值。 《红楼梦》的悲剧价值在王国维之前,没有得到充分认识。事实上,正是它的“未完”和悲剧指向,引发了后人纷纷续写《红楼梦》,如《后红楼梦》(1796)、《红楼梦补》(1819)、《红楼梦影》(1877)等续书都想为悲剧翻案,重回国人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至晚清,随着时代语境的极大变化,对《红楼梦》做翻案文章的续书也处处体现出时人对此新时代新意识的接受和认识。晚清流行一种小说,如《新石头记》《新水浒》《新三国》等,旧人物遭遇新环境,表达出了时人对乱世更迭的震惊体验和疑惑态度。阿英说:“此类书印行时间,以一九〇九为最多。大约也是一时风气。”⑤就“翻新”《红楼梦》的作品来看,有《新石头记》(1905)、《红楼梦逸编》(1909)、《红楼残梦》(1916)、《真假宝玉》(1919)等,或就《红楼梦》中的某一个情节延伸演绎,或叙述某个局外人进入《红楼梦》的故事中,或写《红楼梦》里的人物到新世界游历,都是杂糅错综、光怪陆离的“续写”方式。例如颍川秋水的《红楼残梦》写了一段《红楼梦》的“逸事”:宝玉悼念晴雯,梦见警幻仙说晴雯“前生原是一株罂粟花”,于是宝玉照“烟霞宝鉴”看见自己“面目黎黑,抗肩缩颈的不成人样”,⑥明显指涉的是鸦片烟的毒害。研究者评论这些小说道:“它们采用的多为‘旧瓶装新酒’的方式,就是说它们向原书借了题目或人名,进行的虽是另有寄托的别样的小说创作,但创作之所以得以实施确实脱胎于《红楼梦》。”⑦ 晚清,体制较长且接续《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故事的小说,当推吴趼人的《新石头记》。这部小说既是“翻新”风潮中的产物,同时也是《红楼梦》最重要的一部现代续书。小说1905年8月开始连载于《南方报》,1908年10月由上海改良小说社出版,共四十回,是吴趼人作品中比较特殊的一部。第一回开篇,吴趼人就明确指出续写《红楼梦》的用意,和其他续书不同,《新石头记》里没有林黛玉,只有贾宝玉、焙茗、薛蟠,不写儿女私情,只写正经事业。 小说开篇对《红楼梦》的结局以宝玉为焦点作了简要概述。然后叙宝玉苦修了不知几世,来到俗尘,已是20世纪初的晚清社会。小说前半部分是社会小说的写法,运用了吴趼人写《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擅长笔调。这一部分对义和团的记述颇为详细,呈现出民间社会的观点,可同吴趼人1906年出版的《恨海》对照来读。宝玉到上海、北京、武昌等地游历,晚清“怪现状”纷至沓来,第二十二回,宝玉进入“文明境界”,小说另换笔墨,另辟新象。“文明境界”科学昌明,秩序井然,飞车、透水镜、冬景公园等,已不再是写实的,而是用了科学小说或科幻小说的写法。这一部分叙述非洲猎大鹏、南极获冰貂十分精彩,小说笔触从中国社会展向世界地理。吴趼人的地理知识、科学思想以及政治见解贯穿在了他讲述“文明境界”的故事里。 “文明境界”寄寓着吴趼人对未来中国的想象。面对疮痍满目的现实,晚清人想挣脱出来重造新中国。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陆士谔《新中国》等都是类似的作品。《新中国未来记》写“大博览会”,《新中国》写“万国博览会”,《新石头记》中也有“万国博览大会”。吴趼人的“文明境界”和陆士谔的“新中国”十分相像,陆士谔也写有一部《新石头记》,而吴趼人的《新石头记》则表达出了自己的国家理想。小说中指引宝玉游历“文明境界”的是“老少年”,《新石头记》在《南方报》连载时,作者亦署名“老少年”,虽然与小说中人物不能等同,但都流露出吴趼人对“少年中国”的一种希冀。 在游历“文明境界”的最后,宝玉见到了东方文明,东方文明自亮身份,原来就是《红楼梦》里的甄宝玉。在原著中,“真假宝玉”已被赋予了互为镜像、相互照见的含义,在《新石头记》中,甄宝玉就是东方文明,他在“文明境界”中的功业正是贾宝玉希望的,也是没有达成的。小说第四十回宝玉心想:“我本来要酬我这补天之愿,方才出来,不料功名事业,一切都被他全占了,我又成了虚愿了。”小说如此在“真假”之间消弭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这意味着吴趼人的国家理想虽非现实,也非完全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