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反映知识分子生活的长篇小说”①。程晋芳称“《外史》纪儒林”②,卧闲草堂评曰:“名之曰儒林,盖为文人学士而言。”③庚辰花朝天目山樵《识语》中说:“是书特为名士下针砭,即其写官场、僧道、隶役、倡优及王太太辈,皆是烘云托月,旁敲侧击。”④作为一部以清代前中期士林生活为题材的长篇讽刺小说,《儒林外史》对明清时期知识阶层中的一个特殊群体——山人文人,以及弥漫于当时社会上下、渗透进社会“毛细血管”的“山人气”,同样有形象具体入木三分的刻画,这也是构成《儒林外史》艺术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然对于这一问题,迄未见学人加以探讨。 一、《儒林外史》因何写及“山人” 晚明冯梦龙辑《挂枝儿》中,有《山人》歌一首:“问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无过老着脸,写几句歪诗。带方巾称治民到处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书到治民处,乡中某老先,他与治民最相知。临别有舍亲一事干求也,只说为公道没银子。”⑤由此民歌,约略可觇知“山人”文人的基本特色:自称山人却不住在山中;自封诗人,勉强可算做文人;狐假虎威,喜欢藉交往官员自重;游走官府,帮闲篾片,目的无非为秋风射利。 “山人”一词,见于古代典籍文献甚早,《左传》“昭公四年”中有记载曰:“自命夫、命妇,至于老疾,无不受冰。山人取之,县人传之,舆人纳之,隶人藏之。”⑥此处之“山人”,或称虞、山虞、司木,乃掌管山地政令、管理山林的官吏。《晋书》卷七十四《桓彝传》中记载:“苏峻之乱也,彝纠合义众,欲赴朝廷。其长史裨惠以郡兵寡弱,山人易扰,可案甲以须后举。”⑦此处之“山人”,指山中百姓。《南史》卷四十一中记载:“会稽孔珪家起园,列植桐柳,多构山泉,殆穷真趣,钧往游之。珪曰:‘殿下处朱门,游紫闼,讵得与山人交邪?’”⑧此处之“山人”,指在野士人、隐逸之流。迄唐朝社会,“山人”为数已夥,其成分庞杂,举凡星象、医药、书画、音乐诸类技艺,擅其一者,即可谓之“山人”。宋、元时期,“山人”构成亦如唐朝。然南宋末叶诗人之干谒谋食,则已开明清山人先河。如宋末元初方回,在《瀛奎律髓》卷二十评江湖诗人戴复古《寄寻梅》,有云: 盖江湖游士,多以星命相卜,挟中朝尺书,奔走阃台郡县糊口耳。庆元、嘉定以来,乃有诗人为谒客者,龙州刘过改之之徒不一人,石屏亦其一也。相率成风,至不务举子业,干求一二要路之书为介,谓之阔匾,副以诗篇,动获数千缗,以至万缗。如壶山宋谦父自逊,一谒贾似道,获楮币二十万缗,以造华居是也。钱塘湖山,此曹什佰为群。阮梅峰秀实、林可山洪、孙花翁季藩、高菊
九万,往往雌黄士大夫,口吻可畏,至于望门倒屣。⑨ 明清之际的钱谦益,在其《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说:“本朝布衣以诗名者,多封己自好,不轻出游人间,其挟诗卷、携竿牍,遨游缙绅,如晚宋所谓山人者,嘉靖间自子充始,在北方则谢茂秦、郑若庸等,此后接迹如市人矣。”⑩可谓敏锐捕捉到了南宋末期“山人”的变化,并准确揭示出明嘉靖以后“山人诗人”群体的崛起。从最初的山林之官,到山中之人、山野草民,再到不仕的士人、隐士,递嬗演变,至明代中后期,一个以不仕、多艺、能诗、好游、不事治生、以诗干谒为特征的山人知识群体崛起,并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山人文化的存在。 首先,山人数量急遽增长。所谓“山人如蚊”(11),“近来山人遍天下”(12),“山人之名本重……不意数十年来出游无籍辈,以诗卷遍贽达官,亦谓之山人。始于嘉靖之初年,盛于今上之近岁”(13),“有明中叶以后,山人墨客,标榜成风,稍能书画诗文者,下则厕食客之班,上则饰隐君之号,偕士大夫以为利,士大夫亦偕以为名”(14),均言其广为社会瞩目,社会影响之大。其次,产生了具有标志性的山人,并形成山人文化。山人之知名者,如王穉登、陈继儒、李渔等。《列朝诗集小传》记王穉登曰:“吴门自文待诏殁后,风雅之道,未有所归,伯榖振华启秀,嘘枯吹生,擅词翰之席者三十馀年。闽粤之人,过吴门者,虽贾胡穷子,必蹐门求一见,乞其片缣尺素,然后去。申少师以元相里居,晚年颇交相推重,轩车造门,宾从填咽,两家巷陌,殊不相下。伯榖奖引寒素,敦笃故旧。”(15)记陈继儒云:“娄东四王公雅重仲醇,两家子弟如云,争与仲醇为友,惟恐不得当也。玄宰久居词馆,书画妙天下,推仲醇不去口。……于是眉公之名,倾动寰宇。远而夷酋土司,咸丐其词章,近而酒楼茶馆,悉悬其画像,甚至穷乡小邑,鬻粔籹市盐豉者,胥被以眉公之名,无得免焉。直指使者行部,荐举无虚牍,天子亦闻其名,屡奉诏征用。”(16)均俨然为文化界的旗手。山人之著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增定玉壶冰》曰:“山人墨客,莫盛于明之末年,刺取清言,以夸高致,亦一时风尚如是也。”(17)具体如陈继儒,“延招吴越间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使之寻章摘句,族分部居,刺取其琐言僻事,荟蕞成书,流传远迩。款启寡闻者,争购为枕中之秘”(18)。清初李渔,著有堪称休闲文化经典的《闲情偶寄》。清代史学家赵翼《廿二史劄记·明代文人不必皆翰林》论明代以后文化之变化,有云:“唐、宋以来,翰林尚多书画医卜杂流,其清华者,惟学士耳。至前明则专以处文学之臣,宜乎一代文人尽出于是。……而一代中赫然以诗文名者,乃皆非词馆……并有不由科目而才名倾一时者,王绂、沈度、沈粲、刘溥、文征明、蔡羽、王宠、陈淳、周天球、钱榖、谢榛、卢柟、徐渭、沈明臣、余寅、王穉登、俞允文、王叔承、沈周、陈继儒、娄坚、程嘉燧,或诸生,或布衣山人,各以诗文书画表见于时,并传及后世。回视词馆诸公,或转不及矣,其有愧于翰林之官多矣。”(19)揭橥明代以后,以诗文知名者,多非词馆出身,甚至多有不从科举出身的现象,而布衣山人,每每卓然见称于世,以诗文书画,享誉海内,才名倾动一时,为世人熟知。其三,山人诗人,集中涌现于江南地区。明人邹迪光《与陈小翮》中说:“今之为山人者林林矣,然皆三吴两越,而他方殊少,粤东西绝无一二。”(20)李维桢《俞羡长集序》中说:“大江以南,山人诗人如云。”(21)又其《戴瞻侯诗题辞》中说:“今之所谓高士者,皆名山人。而山人多以诗自高,要以冀荐绅唇齿为糊口计,诗亦不必合作。此其风莫盛于江左,而吾楚顷多有之。”(22)山人诗人或生于江南,或流寓于江南,或频频出没、游历于江南,江南成为山人诗人的大本营、集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