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写《心理诗学》“诗与梦”这一节的时候,查阅了一些心理学的文献,其中有我国心理学家对西双版纳基诺山原住民的调查。发现基诺人回忆梦境的能力非常强,他们遇到重要的事情要做决断前,往往祈之于梦。比方说盖房选址是否恰当,便由一家之主祈梦,若梦见打得野兽,敲着竹筒进寨,在生活中本是好事,但在梦中却主凶,便另选地基;如果梦见死人,装棺入土,反倒是主吉,便兴高采烈地盖竹楼。值得注意的是,基诺族人祈梦便能得梦,这应当说这是基于独特民族信仰而代代相承的一种原始思维模式。 在这之后,我就很久没有接触到与基诺人通灵现象相关的材料了,直到我读到雷平阳的诗集《基诺山》,感到一种惊喜,似乎一下子把我带进了基诺山寨那个人神相通的世界。 20世纪90年代雷平阳从昭通走到昆明,进入新世纪后他又从昆明走向云南的大山。这些年他在云南大山中行走,对云南的民族文化、民族精神、民族思维方式有了深刻的理解。他近年推出的几部诗集如《云南记》《基诺山》《击壤歌》《山水课》等,把个性化的抒情与少数民族的原始思维融合在一起,从而使他的诗歌在淳朴、真实中加入了诡奇、神秘的成分,呈现出人的世界与神的世界相融的特色。 早期的雷平阳以家乡云南昭通市土城乡欧家营村为背景,把早年生活经验与情感积累转化为形形色色的意象——河流、高山、田野、树木、坟冢、亲人……建构了一个瑰丽而温暖的诗的家园。这一阶段雷平阳的诗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淳厚浓烈的对故乡、对亲人的爱。《雷平阳诗选》所附的“代诗人简历”,题目就叫《我为什么要歌唱故乡和亲人》,结合他的生命历程,把这一点说得非常清楚。二是奇妙而令人叫绝的构思,美学家朱光潜说过:“诗是一种惊奇。”这体现了一种强烈的创新力。雷平阳的诗就在于总能不断地唤起读者的惊奇之感。这两个特点是互相渗透、紧密相关的,强烈的激情触发了他奇妙的构思,而奇妙的构思又把他的激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最早读到的雷平阳作品是这首《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谈起爱,人们常讲“大爱无疆”,强调一种博大的爱;而诗人所强调的偏偏是“针尖上的蜂蜜”那样一种狭隘、偏执的爱。在这首诗中,视域由大而小,如同剥笋一般,最后收束在“我会只爱我的亲人”上。前人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雷平阳此诗流露出的“狭隘”与“偏执”,可以看作是“癖”与“疵”了,然而这却正是能深深打动读者的深情与真气。 再如《背着母亲上高山》,巧妙运用了“小与大”的艺术辩证法。一般人看到这题目自然会想这是诗人要让母亲感受一下天空之高远、田野之阔大了。但诗人却只让母亲看到了一块“弹丸之地”,她“困顿了一生的地盘”,突出的是一个“小”字:“在几株白杨树之间/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命是小命。我是她的小儿子,小如虚空/像一张蚂蚁的脸,承受不了最小的闪电。”正是在“高山”之大的映衬下,母亲一生命运的卑微就充分显示出来了。 雷平阳是一个在贫困农村中长大的诗人,他的诗歌来自于底层生活经验。父亲去世后,他写出了《祭父帖》,通过在父亲灵前哀诉,倾注了对父亲深深的爱,概括了一个底层民众的一生,字字血泪,力透纸背。尤其是诗中的最后几句:“我试图给他写句墓志铭:“他的一生,因为疯狂地/向往着生,所以他有着肉身和精神的双重卑贱。”这是对他的父亲,也是对无数底层人民的最深刻、最椎心泣血的概括了。 与对亲人的爱相联系,雷平阳诗歌中还表现了对土地的爱。他的诗集《击壤歌》,令人想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首远古民谣。雷平阳之所以用“击壤歌”命名自己的诗集,一方面是由于他喜欢这两个字显示的姿态,击壤而歌,每一次落笔,都应该如“击壤”。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击壤”这两个字蕴含的内容,既有不息的劳作,更有泥土的芳香。试看《祭父帖》写改革开放农民有了承包的土地后,父亲那一代人对土地极为亲昵的感情:“他和他的几个老哥们/提着几瓶酒,来到田野的心脏边,盘腿坐下,开怀畅饮/不知是谁,最先抓了一把泥土,投进嘴巴,边嚼边说/‘多香啊多香!’其他人,纷纷效仿。用泥土下酒,他们/老脸猩红,双目放光,仿佛世界尽收囊中。”父辈对土地的深情直接影响了雷平阳。他的作品中回荡着击壤的节奏,散发着泥土的芳香。他在《尘土》一诗中写道: 终于想清楚了:我的心 是土做的。我的骨血和肺腑,也是土 如果死后,那一个看不见的灵魂 它还想继续活着,它也是土做的 这里显示的对土地的深情正是父亲一代人“用泥土下酒”的延续,远远超出了一般诗人对土地的泛泛赞美。 进入新世纪以后,雷平阳经常在云南南部的大山中行走。2014年,雷平阳推出了诗集《基诺山》。他说:“这几年来,我还是不想置身于虚设的场域,思想、肉身、道德观,几乎都因我的选择而浮沉在基诺人世代居住的基诺山。雨林中的基诺山。人、神、鬼共存的基诺山。”(《基诺山》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