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56 文献标识码:A 后期梅洛-庞蒂提出了一系列令人瞩目同时又令人迷惑的术语,其中在学界讨论最多的即是交缠(le chiasme)、可逆性(la reversibilité)与灵肉(la chair)。P.克劳特(Paul Crowther)在一篇长文《“灵肉”之诗,抑或知觉之现实?——梅洛-庞蒂的根本性错误》中批评梅洛-庞蒂的“灵肉/可逆性”概念在论证上是错误的,因为他所要抛弃的主体—客体关联实际上却渗透在“灵肉/可逆性”概念之中。①(cf.Crowther,2015) 这一责难与法国学者R.巴尔巴拉(Renaud Barbaras)的批评一脉相承。他提出,梅洛-庞蒂仍然承袭了胡塞尔的纯粹意识哲学,这反映在他仍然以感知、被感知,触摸、被触摸,世界的主体、世界的一部分等语汇来分析身体,而“这样的概念对子正是意识与对象之二元的替换性变体”②(Barbaras,2004:xxiii);相应地,其交缠概念就是填补这些二元概念之裂缝的中介,它试图把分裂的东西再次结合起来,因而并不具有真正的创新性。梅洛-庞蒂宣称要告别意识与对象的二元对立,但这只是在表达这项事业的紧迫性,他自己仍然落回到意识哲学的藩篱之中。 在2017年的另一篇长文《可逆性与交缠:错误的等同?理解梅洛-庞蒂后期哲学中之差异的另外一种途径》中,F.休斯(Fiona Hughes)提出,不能把梅洛-庞蒂的可逆性与交缠这两个概念加以直接等同。然而,休斯对交缠的解释基本上是以人的经验为核心的。在她的文章中,交缠的原初意涵即是视觉与触觉之相互蕴含与交融,这种关系既非同一,亦非差异。(cf.Hughes,2017)这样的解释几乎完全是以梅洛-庞蒂在《交织—交缠》遗稿的前半部分对可逆性的书写为依据的,因此,虽然休斯试图运用门槛之喻来对交缠作出新的解说,但她对可逆性与交缠的区分未能足够有效地促进我们对梅洛-庞蒂相关概念的理解。 到目前为止,大多数研究者都以为梅洛-庞蒂始终使用的只是“chiasme”(交缠)一词,尚未对梅洛-庞蒂在1951年即开始引用的另外一个相关术语——“chiasma”(交错)——作出特别的研究。本文试图追溯交错、交缠与可逆性这三个概念在梅洛-庞蒂著作中的发生与发展,界定三者的基本意涵及其在后期梅洛-庞蒂思想中的大致位置及其相互关系(鉴于篇幅限制,本文暂且不详论灵肉概念),这些研究表明梅洛-庞蒂的后期存有论在何种意义上提供了一种从根柢上消解二元论的可行性方案。巴尔巴拉等学者的批评具有误导性。 一、可逆性——作为回旋无穷、永无止境的“卷复性” M.C.迪伦(Martin C.Dillon)在其1988年的著作中提出以“可逆性论点”(reversibility thesis)来概括梅洛-庞蒂的后期思想(cf.Dillon,1988),之后不少学者也把这一术语作为其标志性的概念,其中涉及对梅洛-庞蒂哲学肯定的以及批评的结论。不过,在《可见者与不可见者》中,表达“可逆性”的“reversibilité”实际上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把其他词语,例如:“renversement”,“retournement”,也翻译为“reversal”可能是引起把“可逆性”当作后期梅洛-庞蒂最为关键、可以囊括其他所有概念的术语的来源之一。 如前所述,休斯指出,把可逆性与交缠等同起来是错误的;但同时她又认为,梅洛-庞蒂把可逆性概念加以扩展,赋予其一种“总在临近”的特性,这种扩展之后的可逆性概念纳入了差异,因此,可逆性仍然可以表达交缠的意蕴。休斯论点的文本依据之一即是下面的段落,即“reversibilité”第五次出现在《交织—交缠》遗稿中之时:③ 作为开始,我们谈论视觉与触觉、触摸与被触摸之间的可逆性。现在应当强调,它是一种总在临近的(imminente)而永远不能够在事实上发生的可逆性。我的左手总是即将触摸我的触摸着事物的右手,但我永远也不能使两者一致,这种一致性在它被实现之际就隐没了(s'éclipse),两种情况中必然有一种发生:或者我的右手确实转移到了被触摸者的地位,不过此时它对世界的把握就被打断了;或者它保留着对世界的把握,不过这样我就并没有真正地触摸到它(elle),我只是用我的左手抚摸着它的外围。(Merleau-Ponty,1968:147—148;1964a:194) 笔者认为,与其把“总在临近”解释为可逆性的特性,不如说可逆性总是发生在感知者的在世界之中而在。休斯强调,梅洛-庞蒂所关心的并非可逆性的实际发生,或者说视角的真正转换,而是这种发生的可能性。(cf.Hughes,2017:361)然而,这种说法的前提是把可逆性理解为视角的转换,这仍然没有触及梅洛-庞蒂借着可逆性所欲表达的思想。以触摸与被触摸为例,梅洛-庞蒂的意图并不仅仅在于指出“我的手”也可以是被感知的对象,而是通过这种互逆性来说明,视觉并非专属于人的一种特殊的感知能力,而是世界中的事物(人也是其中一个事物)之间所发生的一种关系。触摸与被触摸之间具有可逆性,这并不意味着这两者构成一个封闭的内在性的圆圈,相反,由于可见事物总是敞开于世界之中,同样一只手不能够对触摸与被触摸同时二者兼得。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