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美国哲学家罗蒂(Richard Rorty)在其《哲学与自然之镜》一书中指出,哲学家们通常会把他们的学说看作是对存在以及知识合法性等恒久问题的探究;在讨论知识问题时,他们会通过一种独特的方式对心灵和知识本性进行考察与理解,为人类知识的可靠性或真理性提供一种合理性认知的基础:这种基础或者成为认可科学、道德、艺术和宗教领域知识主张合理性的保障,或者成为揭露它们虚假性的根据。①确实,哲学在知识合理性建构中所表达的这些支持功能和批判功能,自古希腊哲学的理性阐释传统、特别是柏拉图真正完美的知识和亚里士多德普遍必然性知识的主张提出以来,一直在西方社会有关知识合理性的考察和评价中发挥着主导的作用。作为一种具有广泛影响力的知识论原则,它不仅对中世纪思想的进程产生了一定的规制作用,而且在现代早期的哲学家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回应与重申,在笛卡尔和洛克等人那里找到了坚定的支持者,并通过他们在随后的时代发挥着持续的影响。 一、认知与合理性 在古希腊时期,当哲学家们在探究宇宙和人类的起源与本原的时候,为了摆脱原始神话思维模式的束缚而寻求一种符合人类自然本性的解释方式,他们对人类心灵(如认识能力)和认识对象及认识方法手段等进行了长期而细致的考察,由此建立起了区分真理与意见的基本原则。这些原则经过几个世纪众多哲人的锤炼和倡导,在古希腊罗马社会中逐步演变成为衡量和判定知识真假的一种较为流行的标准与根据。因而,当基督宗教在公元一世纪前后的罗马社会产生并传播开来的时候,其信仰所指称的对象及其包含的内容是否具有可靠的知识性质,时常会受到秉承希腊传统的哲学家们的质疑。既是基于回应也是出于自身理论的需要,一些早期基督宗教的神学家们在建构他们的思想体系时会时常借鉴和使用希腊哲学的概念与方法。在神学体系建构中对希腊哲学概念与方法的运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步在一些神学家中构成了一种思想传统,并演进成为“信仰寻求理解”这一经院哲学时期具有一定主导地位的思维原则和认识原则。 从早期历史看,在宗教体系中使用哲学概念和理性方法,不仅起着对分散、无系统的神学内容实施系统化建构的作用,而且也有着为信仰合理性与合法性辩护与论证的意义。虽然随着基督宗教国教地位在罗马帝国后期的建立,其政治合法性的辩护与论证不再那么凸显,但其思想合理性的问题则多多少少是始终存在着的。当然,就那些主动使用希腊哲学概念与方法的神学家们的基本立场来说,他们绝不会把哲学的概念和方法看作是论证其信仰合理性的唯一的或者说主要的途径,那仅仅是一种次要的或辅助的手段。对他们来说,信仰的持有有其自身的根据,如圣经的或启示的途径以及使徒传统。但是如果说他们毫不在意哲学的论证价值,则是武断的。毕竟当中世纪经院哲学时期安瑟伦与托马斯·阿奎那分别以哲学理性的方式提出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和五路证明时,他们对这些证明中所验证的或指向的有关信念认知的合理性价值,还是多少有所诉求的。 即使阿奎那等人的哲学论证并非是他们持守上帝信念的最终根据,但是他们相信这种论证在理性的或者说公共的层面上还是能够展示上帝信念的合理性的。例如安瑟伦在表述其本体论证明时,认为他找到了一个不需其他证明的“单一的论证”,“它自己就足以证明上帝确实存在着”;②阿奎那也在其主要著作中阐述了理性论证在认知“上帝存在”命题中的必要性与可能性。③虽然在当时除了少数的质疑之外,④这些论证即使包含着提出者对理性论证能力的自信与期许,同时在中世纪经院哲学的处境中也并没有遭遇更多来自哲学的批评,但不能因此就认为它们提供了完全独立的证据基础,充分阐释或证明了“上帝存在”命题在哲学层面上的认知合理性。随着历史的演进,内在于这些论证中的理性证据的不充分性或不严格性,主要是在现代早期哲学家们对知识确定性之证据基础的重新强调中凸显了出来。 作为在现代思想文化背景中对知识的根据(或证据)最早予以特别关注的哲学家之一,笛卡尔相信“精确和确定性”是科学知识至高的和必需的品性,从而把“建构在毋庸置疑的第一原则基础上的可信赖的和系统化的知识”作为他毕生为之努力的目标。⑤他认为“确定性必然是哲学真理的基石”⑥,为此,他希望能够找到一种方法,把不可靠的或引起怀疑的“沙子和浮土挖掉”,从而发现确定性的知识能够建基其上的“磐石和硬土”。⑦当笛卡尔在为寻求人类知识确定无疑的“磐石和硬土”而殚精竭虑的时候,稍晚于他的另一位现代早期哲学家洛克,也从中找到了他值得为之献身的事业,即他所要致力于探究的,是“人类知识的起源、确定性和范围,以及信念、意见和赞同的根据与程度”。⑧ 当这两位现代早期的哲学家把知识的确定性作为共同致力的目标时,他们对当时以及以往人们关于知识的看法是颇多感触的,认为包含在它们之中的众多的东西,要么是“从儿时以来就被当作真理接受”的“虚妄的意见”(笛卡尔),要么是被人们“普遍认同”的“天赋观念”(洛克)。在笛卡尔看来,这些从他“儿时以来就被当作真理”看待的流行“意见”,是缺乏坚实可靠的根据的,应该像去除虚妄的沙子和浮土那样“统统清理出去”。⑨洛克则是在探究真正知识的“确定性和范围”的同时,考察信念与意见是否具有可靠的“根据”,特别是当时被人们普遍认可的“天赋观念”有多少可信的根据和多大可信的程度;在他看来,这些作为天赋原则和原初观念看待的“天赋观念”之所以被普遍认同,乃是人们相信“灵魂在刚存在时即接受了它们并将它们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因而“自然的印记和天赋的记号”是这些天赋观念被作为真理看待的最终根据。⑩然而洛克经过多方考证后认为,这些天赋观念如果被作为知识看待则是缺乏可靠根据的,因为它们既不是“被普遍赞同的”,也不是来自于“自然的印记”从而能够被称为“天赋的”。(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