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夏尔·波德莱尔以来,文艺家对现代世界体验的自觉探索与勉力塑型逐渐成为现代社会整体建构的核心任务。晚清以降,中国文艺家也参与其中,而国人真正整体性地进行现代中国体验的全新探索与塑型,始于“初期新文学”活动。笔者在《“人的文学”:“五四”现代人道主义与新文学的发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中指出,“初期新文学”,即“人的文学”时期是现代文学首个独立发展阶段,而“人的文学”是五四现代人道主义社会改造热潮的产物,形成了独立的系统理论形态和完整创作形态,为现代人道主义社会改造服务。“人的文学”的重大贡献之一正是启动并引导现代中国新的“感觉革命”与“情感革命”,进而借助新的文学形态为新的感觉世界与情感世界塑型,笔者称之为重构中国的“人间感”——对人类社会、人类关系、人类生活等的全新感受。在此进程中,周氏兄弟始终担当着关键引领作用,尤其周作人贡献卓越,他自1919年初始勉力塑造全新“人间感”,为全面建造“人的文学”的新感觉、新情感提供一系列极好示范。众多五四“新人”纷纷仿效,进而根据各自独特人生经历与生命体验,延展出富于个性化的具体“人间感”。“人的文学”自觉承担的时代重任规定其最核心的思考与创作主题,是对人类兄弟间“爱”,即“人间爱”的本质联系的新鲜发现和新颖感受,以及在人类社会中“爱”而不得的痛楚。在周氏兄弟引领及影响下,“人的文学”家们做出各具特色的表现,其中感受最敏感、反应最激烈、表述最坦率直露者,当数笃信现代人道主义社会理想的青年朱自清。①朱自清喜用最易于直抒胸臆的新诗和散文,着力倾吐五四“新人”初次面对真实社会时真切、具体的感受和体验,笔者称之为“人间”实感。②而他对“人间”实感的文学表现显现出鲜明个人风格,这源于五四现代人道主义对“新人”的特殊精神能力的培养。 周作人等现代人道主义者强调,要具备发现“人间”实感的能力,首先要成为现代人道主义的“新人”并培养出崭新感受能力。周作人在《〈深夜的喇叭〉译者附记》(1920年9月18日作)指出现代人道主义者特别推崇一种名日“可惊的感受性”的感受力,这是对万有生命和自然、各类物象等的一种稀有的超强感受力,具此能力者仿佛“通灵者”般,能与一切生命体和自然、各类物象等在精神上合为一体,即“对于自然的真的从顺与对于或物的真的虔敬[……]仿佛是被凭依者一般”(7)。这种精神能力被现代人道主义者视为理想的“人”的至高品质。③1919年初到1920年秋,就学北京大学哲学系的朱自清身处五四热潮中心,尽受现代人道主义思潮运动熏染,不仅获得精神洗礼,而且得到新的精神、情感能力的训练与培养,被塑造成为五四“新人”。精神、情感的觉醒本已使他获得崭新感受能力,而“人的文学”特殊的思想理念、创作活动——如现代人道主义“人间爱”理想观念、对“可惊的感受性”的推崇、“人间感”的发现与塑型等的熏染和启蒙,又将其感受能力磨砺得倍加敏锐。朱自清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可惊的感受性”,成为其标志性的精神特质并由此锻造出咏叹“人间”实感时最突显的艺术格调。 朱自清在“人的文学”阶段开始出现“人间”实感的生命体验,始自1920年秋步入社会,集中于1921年,完成了他初次接触真实人类生活、人类关系后第一个阶段的艺术创作。在此之前,自1919年初到1920年秋,被五四热潮激荡的朱自清无比欢欣于理想社会与理想人类关系的降临,善用白描自然景物及各类物象的手法,创作寓意性很强的象征哲理诗,歌颂“光明”“生命”“创造”等抽象的理想观念。这些引人瞩目的作品虽澎湃着朱自清热诚向上的激情,却极少直接表现自身具体的“人间”实感,尤其是由人与人之间交互关系引发的感受。④究其原因,一方面,此时就学于新文化中心并几无社会经验的青年朱自清陶醉于“人间爱”的抽象理想,认定在全球现代人道主义社会改造潮流推动下,新世界正在降临,理想“人间爱”业已普遍充溢于人类社会,既随处可见,又唾手可得,因此,不必于诗文中特别留意或突出表现;另一方面,单纯学园生活令朱自清不易深入接触中国社会真实生活与人们之间的交互关系,也就无从发生各种“人间”实感。 直到1920年秋之后,残忍世界骤然降临于朱自清这位满脑子“人间爱”的天真汉面前,尽现狰狞,尤其中国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不良关系的困扰,令具有超乎常人敏感性的朱自清在愤激、恐惧、绝望、悲哀等生命实感冲击下饱受精神折磨。于是到了1921年,朱自清文学创作的情感主题与表达方式截然转变:开始抒发初次面对真实人类社会、人类生活、人类关系时真切、具体的感受和体验。与其它“人的文学”家相近,现代人道主义信徒朱自清体察最深并最热衷表现的是个人身处人与人之间关系时的情感样态:既有对人类兄弟之“爱”的真情流露,又有更具个性特色的面对漠视“人间爱”现实时的愤激、悲哀与无奈;此外,五四“新人”对自我生命存在的敏锐体察也是重要感受类型。笔者对这些情感样态分作四类考察,借此梳理“人的文学”时期朱自清思想演进的完整轨迹。 一、“人间爱”的情感、感受类型 初次面对真实社会,朱自清生发出两类“人间爱”,即人类兄弟间“爱”的情感与感受类型。第一类“人间爱”的情感、感受,是最为切身的关于普遍性的日常生活世界的认知与体验。五四初期获得新视域的现代人道主义者力图在新的目光审视、精神体察中重新构造自身对世界的理性认知与情感感受,居于核心的是对普遍性的日常生活世界的认知与体验。朱自清的表现最具代表性,他紧随周氏兄弟、叶绍钧之后,急于要将自己对普遍性日常生活世界的新发现、新感受传达给五四“新人”。短篇小说《别》(1921年5月5日作)便属于现代中国最初一批细致描绘此类具体而微的“人间”感受的新文艺作品,朱自清明显是在自觉为概括“新人”的精神生活做出初尝试,也由此打动了沈雁冰、陈炜谟等同样敏感的“新人”。朱自清选择进行文艺表现的领域,是自身感触与体会最深切的男女之爱的情感领域,而对亲子关系的情感领域他只做了理论探讨。⑤朱自清选择的表现体裁是体量较大,长于工笔细描并擅长反复渲染感情细微波动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