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597(2019)03-0002-09 鲁迅作为出生在绍兴的破落户子弟,少年时期饱尝了生活的艰辛。祖父犯案入狱,父亲病故,家境败落,备受歧视,艰难的生活在他少年时代的心灵上留下了多重创伤。这样一位破落户子弟,后来能够成长为世界级文化巨人,关键在于他离开了绍兴,生活、成长在南京、东京、仙台、北京、上海等城市之中。如果没有这些城市,或者说如果鲁迅没有走进这些城市,那么,他就只能在绍兴庸庸碌碌、无声无息地度过一生。比较而言,在鲁迅生活过的多座城市中,南京具有无与伦比的重要性。戊戌年(1898)三月至壬寅年(1902)一月,鲁迅在南京求学近四年。南京是他离开绍兴之后生活的第一座城市,他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世界”,开始学习系统的科学知识,阅读了《天演论》,抄录了祖父的《恒训》,思想与人生观初步形成。他从这里东渡日本留学,回国之后又是在这里进入民国临时政府教育部,并从这里北上,前往其人生大舞台北京。对于鲁迅来说,南京是“青春第一站”,也是“出仕第一站”。2016年有一本鲁迅研究论文集出版——《从南京走向世界:“鲁迅与20世纪中国”青年学术论坛》[1],“从南京走向世界”——这个概括是写实性的也是象征性的,概括的不仅是鲁迅的生活形态,而且是其生命本质。这里的“世界”是空间意义上的,也是知识、思想、精神意义上的。因此,与这个“世界”相对的“南京”,也超越空间性,获得了多重涵义。质言之,绍兴出身的破落户子弟周樟寿是“从南京走向‘鲁迅’”。 南京是鲁迅的深刻记忆。成名之后的鲁迅多次写及南京与自己的南京求学生活,但相关表述作为一种回忆具有选择性和重构性,因而成为一种“话语”。某些未被表述的史实作为被压抑的记忆,同样深刻地影响着鲁迅。记忆是一种对待历史的态度,处理记忆是一种处理历史与现实之关系的方式,一种认识自我、塑造自我的方式。因此,不仅南京是认识鲁迅成长史的坐标,鲁迅的南京记忆本身也是认识鲁迅思想与精神世界的重要资料。本文以三个文本为中心探讨相关问题,这三个文本是:《呐喊·自序》(1922年),散文《琐记》(1926年),家训《恒训》(1899年)。 一、《呐喊·自序》的虚与实 鲁迅第一篇写及南京求学生活的文章是《呐喊·自序》,写于1922年12月3日,距其1902年从南京赴日留学整整二十年,距其1912年随民国政府教育部离开南京前往北京整整十年。《呐喊·自序》第三节写南京求学生活: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药方,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2]437-438 这段话鲁迅研究者们耳熟能详,经常引用。但是,结合鲁迅南京求学生活的实际情形来看,其中存在着若干问题。其一,鲁迅用英文字母(N与K)代替南京与其就读的学校,没有写出真实的地名与校名。这是一种回避。其二,所谓“K学堂”,从K的发音与下文所列课程来看,是矿路学堂。就是说,鲁迅写自己学历的时候回避了初到南京时考入的江南水师学堂。这是第二重回避,否定性的回避。其三,鲁迅将“到N进K学堂”置于“困顿”“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这一脉络之中来叙述,与事实有出入。18岁的周樟寿去南京求学,主要原因是“困顿”。1925年5月,即写《呐喊·自序》两年半之后,鲁迅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中说:“而我底父亲又生了重病,约有三年多,死去了。我渐至于连极少的学费也无法可想;我底母亲便给我筹办了一点旅费,教我去寻无需学费的学校去,因为我总不肯学做幕友或商人,——这是我乡衰落了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走的两条路。”[3]85晚年(1934年)所作《自传》中有同样的表述,所谓“因为没有钱,就得寻不用学费的学校,于是去到南京”[4]401。鲁迅自述的“困顿”之外,还有周作人的解说: 鲁迅心想出外求学,家里却出不起钱,结果自然只好进公费的水陆师学堂,又考虑路程的远近,结果决定了往南京去。其实这里还有别一个,而且可以算是主要的原因,乃是因为在南京的水师学堂里有一个本家叔祖,在那里当“管轮堂”监督,换句话说便是“轮机科舍监”。鲁迅到了南京,便去投奔他,暂住他的后房。可是这位监督很有点顽固,他虽然以举人资格担任了这个差使,但总觉得子弟进学堂“当兵”不太好,至少不宜拿出家谱上的本名来,因此就给他改了名字,因为典故是出于“百年树人”的话,所以豫才的号仍旧可以使用,不曾再改。[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