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19)04-0129-11 袁可嘉上世纪40年代后期的“新诗现代化”论述,作为中国诗歌批评的一次现代主义总结①,一直都备受新诗研究者的关注。近年来,又有论者在40年代后期平津“新写作”思潮以及“民主文化”的背景中,着重探讨了其诗学建构的文化政治意涵,将一种难能可贵的“政治学视野”纳入到讨论中。②当然,如果不止于“民主诗学”的说明、辩护,而试图有所质询,这一“政治学视野”也有必要进一步错综化。因为,在40年代后期“天地玄黄”的转折时刻,不同的文化构想、政治设计其实处在激烈的对话、冲突之中,即便在袁可嘉置身的学院知识分子群落中,对于如何“打开一条生路”的理解,其实也不尽相同。要挣脱后来逐渐固化的论述方式,恢复对特定观念生成之时代位置、认识脉络的历史感知,与相关路径的比较、参照,应该也是一种必要的方法。 扩展来看,在当代的诗人、批评家这里,袁可嘉的批评理论也得到了相当多的认同,原因在于:以“综合”为核心的诗学建构,一方面坚守了现代诗的自主性原则,另一方面又强调对“现实”的包容以及诗歌心智的成熟。依照40年代与90年代的对应逻辑③,这种辨证的开放性,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诗与历史”这一现代诗学的基本焦虑,颇能切合90年代以来当代诗人语言意识、历史意识扩张的内在诉求,诸如“反讽”“有机综合”“辨证张力”“戏剧性”一类标签,也层层沉积,内化在当代诗歌的美学趣味之中。在这个意义上,回到历史交错的脉络中,重新检讨“民主诗学”的限度与可能,对于当代诗歌自我认知的翻转、重新打开,或许不无裨益。 一、“民主诗学”与“第四组织”孕育 抗战胜利后,随着西南联大等高校的“复员”,一大批原来的京派知识分子重又聚集于平津两地,依托于诸多报纸副刊及文学杂志,以文化重建的方式回应时代命题、推进国家重建的意识,似乎成为普遍的共识。杨振声1946年10月发表的《我们要打开一条生路》④,可以说是“战后平津文学界建设新文化的第一声呼喊”,废名、沈从文、陈衡哲、朱自清、李广田等,也都从各自的立场出发,积极做出了响应。袁可嘉的批评实践,以梳理现代主义诗学和“新批评”理论为起点,进而批评同时代的“政治感伤性”,总结40年代诗歌的写作经验,在构建“新诗现代化”理论体系的基础上,最终拓展视域,阐发“诗与民主”之关联,提出“写一首我所谓现代化的好诗不仅需植基于民主的习惯,民主的意识……而且本身创造了民主的价值”⑤。以诗学建构的方式,来回应迫切的时代命题,“通过‘新文化’的培植来造成‘新国民’”⑥,这一过程确实发生在后期京派“文化建国”方案的总体背景中。当然,针对这样的“外部”解读,也有论者担心“新诗现代化”理论的独特性可能由此淹没,以至“不同于其他人的理论构架、理论细节甚至理论精髓反而显得晦暗不明”⑦。但换个角度提问,“民主诗学”的论述,是否能代表后期京派“文化建国”方案,同样也是需要考虑的。 正如上文提到的,在如何“打开一条生路”的理解上,北方的教授们的观点,原本并非一致。比如,在废名看来,“一条生路”要寄托在民族精神的发扬上,而孔子之道就是民族精神的代表⑧;朱自清、李广田则认为,这是一个“平民世纪”,“社会主义”与“民主”乃是今天的文学尺度,“一条生路”要在这样的时代意识中打开。⑨1948年11月,在北平即将被围之际,在由袁可嘉等发起的“今日文学的方向”座谈会上,围绕今后文学是否要受“红绿灯”约束的问题,沈从文、冯至、废名也展开过论辩。倘若这次座谈会可视为后期京派作者最后一次集体亮相的话,那么进步与落伍的分野,也已悄然显露。在不同“生路”之构想的交错分化中,作为所谓“文艺骗子沈从文和他的集团”中新生代的理论发言人,袁可嘉的“民主诗学”自然更接近于沈从文、朱光潜一脉,尤其是与沈从文提出的“第四组织”孕育的方案,有颇多呼应之处。 众所周知,40年代后期的沈从文十分活跃,不仅主持大报文艺副刊,聚拢年轻作者,而且延续抗战时期“经典重造”“文运重造”的思路,在《新烛虚》《从开发头脑说起》《从现实学习》《一种新希望》等文章中,高调阐发一整套社会重建、国家重建的主张。简言之,在现实的政治斗争之外,他试图另辟一条新路,“用爱与合作来重新解释‘政治’二字的含义”⑩,以此来粘合分崩离析的世道人心。发表于1947年10月的《一种新希望》一文,就似乎具有某种总结性。此文将当时文化政治方面的“转机”,归结为三个方面:“一是政治上第三方面的尝试,二是学术独立的重呼,三是文化思想运动更新的综合”。所谓“政治上第三方面”,指的是“民盟”等民主党派的政治参与,沈从文对此“第三方面”评价甚低,认为其依违于国共两党之间,没有独立的“政治”立场,而“欲收绥靖时局平衡两大之功”,遭遇挫折也是必然。对于“民盟”,沈从文颇多恶感,在相关的文章时常激刺,这也是他当时遭到左翼人士围攻的原因之一。(11)相对于“第三方面的政治”,第二种“学术独立”的呼吁当然更为重要,但沈从文也知道可行性不大,在目下情境中,“将不免近于‘闹市炼丹’”;他更为看重的,似乎是第三种文化思想“新的综合”,它普遍蕴蓄于不同的机构组织、社会群体中,“将在政治学术以外作更广泛的粘合于吸收……重在未来而不重在当前”,可以培养优秀的政治家、科学家、哲学家以及各类文学、艺术、体育、管理技术人才。这种“新的综合”,沈从文又称之为“第四组织”的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