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3637(2019)04-0033-08 中国现代白话文学兴起至今的一个多世纪里,小说始终居于文学各体裁中头牌的地位。但追溯起来,在中外文学史上,小说成为压倒性的优势文学体裁,都来得比较晚近。正是近现代世界范围内的文学大转型,才使小说摆脱鄙陋,逐渐升格,最终跻身为标志一时代风貌的重要文体。无论在历史上或现实中,都并不存在一个固定的小说文体形态或先验的小说文体观念。因而,对于小说文体观念和小说创作可能的认识和思考,只能从对于小说文体历史变迁过程的理解、描述和阐释中求得。 就此来看,20世纪20年代中期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问世,其意义不仅在于确立了一个归集和说明中国古典小说史资料的知识系统,更在于奠定了中国现代作家和现代文学研究者从创制现代小说的维度上,有效把握和切实征用中国古典文学资源的一种方法模式。只不过随后几十年间,《中国小说史略》前一方面的意义,在中国现当代文坛学界诸多关于小说史的探讨中,一直备受重视;后一方面的意义,则渐渐湮没不彰。直到近二三十年,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和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等少数著述,才对小说史既作为知识,又作为方法的论学理路和论学意义,重又有所探讨。 本文循此取向,试将鲁迅等前辈从知识学和方法论的双重意义上所做过的中国小说史研究,引申延展到衔接、观照中国当代文学创作格局的角度,通过历时性的再梳理和共时性的再阐释,使我们眼前的小说创作能够显现出更清晰深切的历史基因图谱和精神文化血脉。 一、小说文体的历史基因 (一)汉语文化传统中的小说与神话 从总体上讲,当代中文小说的文体源流,可以归结到本质不同的两个方向上,一是中国古典传统,一是近代西方影响。其中,中国古典传统里的小说源流,又可以沿时间轴,划分成由远而近的五个阶段形态:一是先秦的神话、诸子书和史传,二是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志人、志怪小说,三是唐代的传奇,四是宋代的话本,五是元明清的章回小说。 神话、诸子书和史传当中,后两者对后世小说文体的兴起与流变所产生的影响,相形之下更为直接。这是因为神话在汉文化传统的早期,缺乏独立成体的存在和表现形式,多以零散的形式间杂于其他系统形态的典籍之中。例如《庄子》《墨子》《韩非子》《列子》《淮南子》《左传》《国语》《吕览》《山海经》和《楚辞》等书中,都有神话性的素材和形象零星出现。但在汉文化传统的源起阶段,神话意识的发展,似乎过早和过于彻底地退避、让渡给了历史意识的壮大,没有深化、延展成完备自足的一整套意象、价值体系[1]。 但在理论逻辑和文化发展的总体线索上,至少截至目前,东西方主流的文论圈里,一般都还通行这样的共识:作为现代小说艺术内核的叙事思维,其原型应当在于上古人类社会口耳相传的神话。只是在中国的文学、文化历史语境中,特别是神话思维和神话叙事的传统消泯得较早的汉语文化圈中,这种小说具有上古神话基因的说法,更多地仅体现一种理论演绎的价值。何况同一个“神话”的概念,在中西方文化、文学的观念传统中,内涵其实并不一致。 对此,鲁迅曾指出,中国的神话一大特点在于“神鬼之不别”,这使得天神、地祇以及人和鬼,在中国的神话里往往混为一谈。本来在原始神话里当主角的神,随着传说的播迁流转,不断被鬼或人代替,反过来,一些以人为主角的故事,也有在流传中不断变异和丰富为神、鬼的情况。这么一来,造成的结果就是神话的主角和素材不断被汰换,旧有的“神话”渐遭遮蔽而失掉神气,以至故事原貌彻底佚亡,新出的内容则越来越缺少神话本来的浑朴和光彩[2]。 中国小说传统中确有一支以神魔为主角、以情节和背景的奇幻为追求的潮流。吴承恩的《西游记》就是这方面的成熟之作,但这一潮流更直接的源头应当归于中国固有的神话叙事传统断流之后,受外来的宗教文明促动而渐起的鬼神志怪风尚。鲁迅和胡适都对《西游记》的主要人物如“孙悟空”形象的来源,做过专门的考证。鲁迅的结论是“孙悟空”从唐传奇中的一个长得像猿猴模样、名叫“无支祁”、职务是“淮涡水神”的怪兽角色那儿发展来的。胡适则更进一步认为,连这个“无支祁”,其形象原型也是从印度最古老的一个诗体叙事作品里演化出来的[3]。 在神魔小说这一支之外,中国传统小说范畴内居于更主流地位的是补史和喻世这两大流脉。小说作为史传之补的传统明显上承诸子书和史传。喻世也即教化人伦的功能在小说中被强化,则与有宋一代市民文化和理学思潮的兴盛密切相关。由于史传在中国社会政治传统中历来地位崇高,载道喻世的“诗教”观念在道统化了的儒家思想体系中也被强调得非常重要,所以补史和喻世取向的凸显及强化,事实上有利于提升小说的文化地位和社会价值。当然,这也使从志怪、传奇的传统中累积起来的小说写作的形式美感和想象趣味不能不受到一定的抑制。 (二)汉语文化传统中的小说观念源起 从词源学的角度,至今一般认为,我们汉语文化传统中“小说”一词的最初出身是在《庄子·杂篇·外物第二十六》讲述“任公子钓鱼”故事之后的一句评议:“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4]